蕙心想过千百次再见他的情景,却没想过真能有一天再见到他,尤其是在香港。急促的呼吸变成一股酸意冒上来,她怕自己就要流泪了,她竟——又见到了斯年,真真实实的是他,斯年。
「蕙心?」是斯年,他的声音一如往昔,只是更多了抹自信与无比的平静。他也喜悦,真的,听得出喜悦。「你怎么会来这儿?」
泪水被他平静的声音打住,她吸了口气,她知道,要在他面前表现得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放弃掩饰。
「我来——开会,代表公司。」她的声音颤抖,不稳定却兴奋。「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调回来工作已一个月了。」他的微笑、声音都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因为他是斯年。 「主教认为我比较熟悉香港的环境,比较适合。」
蕙心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最好。心中灵光一闪,文珠的欲言又止,费烈的特别眼神,家瑞特地到她的办公室,原来都是有原因的,他们都知道斯年已经回来了,是吧?他们都知道,惟独她——
「他们都知道你回来了。」心中千万种情绪翻搅着,脸上只能苦笑。
「我见过费烈。」他坦率地。
「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她凝视着他。她终于又见着他了,但——又如何?尽管心中感受依然那么强烈,爱意依然那样深浓,但又能如何?
「我会通知你,只是想先安顿下来。」他说。那种平淡、那种生疏、那种遥远都令她受不了,虽
然他已是神父,难道他真能忘了以往那刻骨铭心的一段?
「你在这儿工作?」她问。受不了也没法子,所有的事会弄成这样,她得负大部分的责任,她知道这是惩罚。
「不,我在九龙工作,」他摇摇头,「玫瑰堂,知道吗?漆咸道那一间。」
「我知道。」她机械地点头。「也住在里面?」
「是,教堂后面有宿舍,方便一点。」他说。
蕙心的心在痛,这是最讲究生活享受、生活情趣的斯年所说的话吗?为了方便一点而住宿舍——或者这只是有着斯年的外貌的另一个人吧?
「我——很高兴终于又见到你。」她垂下头,眼泪在这个时候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我也是。」斯年的声音平静如恒,她的眼泪也不能影响他丝毫——她是不能影响他的,否则六年前早就从比利时把他带回来了。她该知道自己已对他失去了影响力。
「我——回去了。」她勉强说。
她找不出话来说,看来斯年也无意对她说些什么,不回去难道在这儿站一辈子吗?即使她站一辈子,斯年会回头吗?可能吗?
「好。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他说。这话普通得像对任何人说的一样。
「会吗?」她摹然抬头。「我能来——看你?」
斯年淡淡地笑一笑。
「神父也可以有朋友的。」他说。
蕙心咬着唇,心如刀割,她怎能忍受斯年的平淡?他怎能把她当成普通朋友?不,不,若是这样,她宁愿不见到他,宁愿只是思念,只是期望,她受不了他这平淡的态度。
「再见。」她低着头,冲出了明爱中心。
她听见斯年说再见,但没有回头。她不能回头,斯年那种微笑却又遥远的神情,她宁愿死——她恍恍豫地拦了车,恍恍溜溜回到公司,恍溜地看见接待小姐的诧异神情,也恍馆看见秘书的惊讶,但——她不在意,完全不在意。
不见斯年,心中仍有期盼,但如今——她真有万念俱灰之感。
整个下午,精神一直在恍豫中,下班的时候,她听见文珠的声音才清醒过来。
「文珠?你来了?」她问。
「来了起码一小时了,看着你起码四十分钟,」文珠微微笑着,「你在做什么?对我视而不见?」
蕙心愣愣地望着文珠,一个下午,她的脸色都苍白得可怕。
「文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
「这——我以为知道与不知道都差不多,何必扰你的情绪?而且——你就要去纽约受训。」文珠道。
「但是我——」蕙心苦涩地笑,「我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见到他,真像风驰电掣般。」
「谁知道有这么巧的事?你是基督徒,怎么可能跑去天主教中心呢?」文珠打趣地。「大概是天意吧?居然让你们碰到!」
「他要你们别说,是吗?」蕙心问。
「不,他只问候你,」文珠轻叹,「他变了很多,是吗?我不喜欢现在傅神父,他那个永远保持的微笑真让人受不了,没有喜怒哀乐。」
是的,斯年那微笑像副面具,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生命的,的确令人受不了。
「你——为什么来?」蕙心突然想起,文珠不该知道她见了斯年,不是吗?
「斯年给我电话,叫我来看看你。」文珠坦然说。
「他——叫你来?」蕙心皱眉。难道在他那微笑面具之后,还有关心?
「当然,否则我怎么知道?」文珠摊开双手。「他说看你离开的样子,很不放心。」
「他是这么说的?很不放心?」蕙心睁大了眼睛,心中又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是。」文珠点点头,又摇摇头。「蕙心,你不会傻得还对他抱着希望吧?」
「我不以为有什么希望。」蕙心说。
「那就对了,」文珠笑,「我来了这么久,你一直心神恍馏,我还真吓了一跳。」
「我只是突然见到他,没有心理准备而已。」蕙心说。
「我了解。」文珠说。
「现在下班了,完全没事,走吧!」蕙心站起来。
「送我回家吧!」文珠说。
「家瑞呢?」蕙心问。
「他有酒会,要七点钟才回去。」文珠打趣。「你要知道,我一接到斯年的电话,连爬带滚就赶来了。」
「怕我出意外?」蕙心笑笑。老朋友的关怀的确令人感到温暖。
「假得了?」文珠望看她。「你这种对感情这么固执的人,我怕你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不会,我很理智。」蕙心摇头。
「你的理智,是在还没见到斯年之前。」文珠说。
「今天我这么失魂落魄,没资格跟你辩,对吗?」蕙心说,「但,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不必证明,」文珠连连摇头,「你的证明——我伯又是惊天动地的。」
「还是不改乱用成语的毛病。」蕙心说。
「喂!我看你在李柏奕和任哲之两人中选一个好了!」文珠突然说。
「不但乱用成语,还胡言乱语,」蕙心瞪她,「我选择他们其中一个做什么?」
「不是因为斯年回来了,你就不交男朋友了吧?」文珠叫。
「不是,当然不是,但感情是自然产生的,该是水到渠成那一种,我不会莫名其妙地随便选一个!」蕙心说。
「但不排除挑选他们之中一个的可能性?」文珠促狭地。
‘看来我一天不结婚,就要受你一天的压迫了。」蕙心笑。
「这是关心。」文珠扬一扬头。「你这人不关心自己,我们做朋友的只好关心你咯广
「有你们这些朋友真好,」患心叹息。「只可惜——斯年离开了我们。」
「他又回来了,他说过,还是朋友!」文珠嚷。
「还能一样吗?」蕙心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下次看我抓他来我们家里玩玩。」文珠很有把握地。「神父也该有私生活。」
「不要这么做,免得大家彼此难堪。」蕙心说。
「放心,我有分寸的。」文珠拍拍胸口。
很快的,送文珠回罗便臣道的家,蕙心又掉头往跑马地,向自己的家里驶去。
她觉得自己的心像火烧般,又像一大团乱线中有无数根细针,轻轻一碰就会痛,斯年回来了,她还能平静吗?连假装都这么困难。
她真的没想到,斯年居然会回来。她以为斯年会恨这个地方,这令他心灵受伤的地方。斯年还打电话叫文珠来看自己,这——这表示斯年的心并不像他脸上的微笑面具,是吗?是吗?
离开斯年才几小时?她心中竟又有去见他的冲动,她知道不能去,去了也没用,但这冲动令她矛盾、痛苦得要死。她才刚离开他,却又想回去找他,她——该怎么办呢?
斯年竟然回来了。
在大厦楼下停好车,正预备进去,看见一辆银灰色熟悉的车,斯年——她心中一阵狂喜,但立刻冷静了下来,怎么会是斯年?而且也不是斯年的奔驰四五0,只是颜色相同而已。
「蕙心,」车里伸出一张笑脸。「怎么这样晚?」
「啊——哲之,」是任哲之,「有事?」
「接你一起晚餐,」任哲之诚恳地望着她,「我鼓了三天的勇气才来的,请别拒绝。
」拒绝?不会了,她要试着不拒绝任何人。
神父的宿舍在教堂的后面,是一幢二层楼的建筑物,浅灰色的墙上蔓生着一些藤状植物,并不茂盛,却颇有味道,至少在九龙市区里很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