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幽静是白天难以领略的。
「我们必须转出这条街才能叫到车!」士怡说。
「这是条特殊的街,我很喜欢,」我说,「我叫它长街,漫步在这儿——很能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哇!你在做诗,」士怡笑了,「学化工的人怎么讲起话来也这么文绉绉的?」
「你学什么的?」我看他一眼。
「你一定想不到,法律!」他说,很淡漠。
「哦?」我的确是想不到,这样新潮如飞仔的人学法律?怎样的人才敢请他这样的律师?
「我是正式律师。」他笑得有丝自嘲,「从没上过一天班,没接过一件案子!」
「你有事务所吗?」我好奇极了。
「用不着吧?」他笑,「我在一位长辈律师事务所里挂个名,每天就游手好闲了。」
我耸耸肩,这也很——理所当然。
「你的家世,你的环境有资格这么游手好闲!」我说,没有讽刺的意思,真话。
「是吧!」他说,「别人都这么说呢!」
转出大街,我们叫到了计程车,送我们到一家专卖西餐的餐厅。
「本来想去信陵,怕你不喜欢,」他说。他也能有替别设想,体贴的一面呢,「你知道那儿三教九流的人多!」
「我无所谓,」我说,「任何环境我都不在意,清者自清,是下是?」
「口气倒像士恒!」他笑。
「士恒——到底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我忍不住问。
他脸色有些奇异的改变。
「一次——意外。」他说,「还是不谈他的事,他的脾气很怪,不喜欢别人说他!」
「但是他告诉我是高中毕业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我说。
「是吗?」士怡很惊讶,「他自己告诉你的?」
「是!第一次见面时说的。」我笑,「我们大吵一场架,我被他气得想转身就走,后来——他留住我,又跟我说了些他的事!」
士怡皱着眉,他在想甚么事呢?这么入神。
「你是士恒自己选的。」他说,是在过了好久之后。
「什么?」我不明白。
「我看——他对你印象特别好,」他又说,「他是个不容易亲近的人,他从不和任何人谈自己的事!」
「也许那一次他看见我已气坏了!」我随口说。
「是吧!」他耸耸肩,笑容又回到脸上,「总之,我不了解他,虽他是我弟弟。」
餐厅到了,侍者替我们找定台子之后,我就去打电话,这么晚不回去,母亲要担心的!
接电话的是小妹,她在电话里叫:「姐姐,怎么还不回来?莫至刚来了!」
她从来不叫至刚哥哥,她这小丫头。
「我有事!不回来吃饭——叫他来听电话!」我说。
至刚怎么又回来了呢?他能常常拿到假期?
「韦欣,怎么还不回来?」至刚在电话里叫。
「我有事,要吃完晚餐才回来,」我说,「如果你有空可以等我!」
「我自然是有空,只是——你在那里?」他问,语气有点怪怪的。
「我在餐厅,陈士怡请我吃饭,」我坦率的说。这是很普通的事,不需要隐瞒。
「陈士怡,你的学生?」他再问。
「学生的哥哥,」我皱眉,至刚怎么回事,噜嗦得好离谱,他从来不是这样的,「替我转告妈妈,九点以前我一定赶回来!」
电话里有一种令人难受的沉默。
「至刚,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叫起来。
「听见了!」闷闷的声音,很不开心似的,「我会替你转告伯母——那个陈士怡在追你?」
「莫至刚!」我生气了,「你的话叫人莫名其妙!」
「明天中午我要赶回部队,韦欣,」停一停,又说,「我会等你回来!」
放下电话,我心中浮起了莫名的不安,我开始发觉,至刚对我的感情并非我想像中那么单纯。
我不能任这件事这么发展下去,因为我对至刚完全没有友谊之外的感情。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肯定的,将来也下会有!
或者——我该对他讲清楚这件事?明天中午他就离开,今夜该是个机会!
回到座位上,士怡已经自作主张的替我点了菜。
「女孩子吃虾好,不会胖又营养,」他说,「我替你叫了炸明虾,海鲜汤,有没有意见?」
「好在我没有偏食的习惯,」我摇摇头,「如果不吃海鲜的人岂不惨了?」
「那也不要紧,我可以跟你换。」他笑得很漂亮,「我叫的是一磅重的牛排!」
我不知道吃下一磅重的牛排会不会撑死。至少,至少整夜睡不着则是肯定的!
「喂!你打完电话回来神色有异,是不是捱了妈妈的骂?」他盯着我看。
「我家里人绝对民主,妈妈绝对不是那么可怕的人!」我说,「我神色有异?」
「我虽然没接过任何的案子,别忘了我是个律师,」他半开玩笑,「我的头脑也细密,能观察入微!」
「算你说对了,我有个同学在家里等我!」我笑。他实在并非外表那么不学无术。
「男同学?」他眼光一闪。
「是男的,我小学和大学的同学,高我两班!」我说。
「该和士恒一样大,」他想一想,「这时候等在你家,这男同学的友谊一定不简单!」
「小心眼儿!」我喝一口水。
他悠闲的望住我,似笑非笑,吊儿郎当的。
「我不在意你有多少男朋友,」他说,说得那样唐突,「我喜欢有对手的竞争!」
「竟争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才和他出来吃一餐晚饭,他不会以为我要嫁给他吧?
「你!」他放肆的指一指我。
「陈士怡,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沉下了脸,「我是个古板的人,受不起玩笑,我会翻脸的。」
「我说的是真话,你为什么总以为我开玩笑?」他凝视我,「我并不喜欢开玩笑,真的!」
我深深吸一口气,在这种场合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但我在担心,真的。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我岂不惹下了天大的烦恼?他那样子——又真不像开玩笑!
「我也不是开玩笑,目前——我无意接受任何人!」我说。
「你要出国,我知道,」他说,「外国也不是天涯海角!」
我对至刚表明了我的意见、我的看法、我的感情,他就黯然而退。
我知道他很失望,很沮丧,然而他也明白感情不能勉强,我们有那么多年的友谊,他也明白我的为人,他相信我说了真话!
于是他离开。
我想,即使以后他再来我家,我们已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束的相处,这件事总是我们之间的墙。
我自然也会有些失望,至刚为什么不能和我一样,把对方当成同性的好朋友呢?
男女之间真不可能有友谊?
我还是在大学当助教,我还是在课余去陈家和士恒讨论数理的问题。
我去陈家的次数渐渐加多,时间渐渐加长,这是士恒的要求,也经过陈夫人的同意。
对我来说,能有这份赚高薪又不辛苦的工作,我是求之不得的,我不但可以存足明年出国的路费,还可以为自己存一笔生活费呢!
母亲曾担心过我会吃不消,一个多月下来我还是精神奕奕,而且心情愉快,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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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今天又是补习的日子,外面在下雨,还相当大,为了保持不迟到的好纪录,我穿上雨衣,拿了伞就冲进雨里,我想,豪华一次——坐计程车吧?
大雨哗啦、哗啦的下不停,定了两个巷口,计程车的影子也没看到,鞋子和裙子都湿了。
正在叹气该怎么赶到陈家,一辆黑色的林肯牌汽车嘎一声的停在我面前。
我好意外,这么名贵的汽车主人自然不会是窃匪,然而我也绝不可能有这么高贵的朋友。
我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在驾车。
正想闪开,车门开了,我看见坐在后座的男孩。
冷漠如雕像的面庞,又深又黑的眸子,还有那目不转晴的凝视和伸出来的那只手。
是一只修长,敏感却苍白的手,士恒!
「士恒?」我意外,惊讶的忘了大雨,陈家派车来接我并不奇怪,意外的是永远坐在轮椅上的土恒会在车厢里,「你——怎么来?」
「来接你!」他说得那样简单,声音也冷漠,却——莫名其妙的感动了我。
我把右手交给他,就这么湿淋淋的上了车。
汽车在我们沉默中向前驶去,我用左手掠一掠微湿的头发,这才发觉我的右手仍在士恒的手掌中。
我全身巨震,慌忙抽回手来,脸也红了。
「哎——谢谢你来接我,」我慌乱的,我是老师,我竟不敢看他。
「把你的谢意放在心中会更好的,」他的眼睛停我脸上,我感觉得出来,「有的事——不该讲出来的!」
我无言以对,只能不停的深深吸气。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甚至从来感觉不到士恒和我之间有友谊的存在,但这一刻——这一刻我心胸中却被一种奇异的感情充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