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心中惟一的念头是快回台北,心里的难堪、窝囊简直说不出来,原来他现在正接受庄志文家的施舍呢!他真后悔,沉船时他若跳下海,和船一起沉到海底岂不更干净?
他没下楼吃饭,他完全没有食欲。什么都不知道时他可以不介意,但知道此地所有的一切都与志文有关,叫他怎能住的心安理得?他不是别人,是斯亦凡啊!
斯亦凡,从彩色照片冲印厂的黑房里走出来他就上了船,他就一天天更接近他的目的地,他心中也曾幻想过无数次到马尼拉之后的情形,却永远没想到会是这么难堪,这么困窘,这么伤自尊的。如果他身上还有任何一点钱,他会毫不犹豫的走出这酒店,但——
他身无分文,人生路不熟,言语又不很通——不是每一个菲律宾人都能说英文。叫他怎么办?
更夜了,他听见同伴们回房的声音,那些只是同伴,没有朋友,没有人会关心他,自然也没有人注意他吃不吃晚餐。他并不饿,只是——他能不吃饭,一直支持到回台北?这也未免太孩子气了,是不是?庄志文的父亲并不知道他的事,人家也绝对是一片好心,斯亦凡,斯亦凡,你怎么小心眼儿得想到施舍呢?
折磨人的往往只是自己的思想、意念,是吧?
想到这儿,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个意念突然涌上来,或者,他可以听听雅之的声音?
照着中年人给的电话号码拨了,好一阵子才有人来接听,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声音,是雅之!
「何公馆,请问找谁?」她说,用闽南语。
轰然一声,亦凡整个人都燃烧起来,是雅之,他终于又听见了雅之的声音,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另一种梦境也难有的环境中。他想要叫一声雅之,但是声音堵在喉咙口,就是出不来,他的手心在冒汗,他的全身在发颤,他整个人就要崩溃了——
「请问找谁?」这一次她是说英语。
亦凡咬着唇,紧紧的咬着,一排深红色的齿痕现了出来。他能出声吗?他可以出声吗?即使只是叫一声雅之,即使只是打一个招呼——
「开玩笑吗?」雅之的声音变得严厉。「真无聊!」砰的一声,电话挂了。
他仿佛立刻跌进了无底深渊,无边的黑暗包围着他,惟一的一线光明也因电话挂断而消失。
他忍不住再一次拨电话,他喘息得好厉害,他颤抖得好厉害,雅之——可会再接电话?
「何雅之!」雅之,天,是雅之,生气时她的声音仍是斯文、有教养。「请说话,我听不懂你的喘息代表什么?」
听不懂?是的,雅之是听不懂他的喘息,雅之已属于庄志文!
依然沉默——他能说什么?他渴望的只是听见她的声音,只是她的声音!
「对不起,现在夜深了,请别开这种玩笑!」雅之用英语说。她以为是开玩笑,她永远不会知道电话线的另一端是谁吧?「你是开玩笑的,我知道!」
亦凡挣扎得厉害,他是否该让雅之知道他来了?
「我——」他的声音从喉头逼出来。
「卡」一声,电话又挂断了。雅之——听见他的声音了吗?雅之能认出他吗?雅之!
雅之躺在床上,还在和刚才的电话生气。
越来越多的无聊人在深更半夜时用无聊电话来扰人清梦,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心理,吵得别人睡不安稳,难道自己就舒服、高兴?大概是一些心理变态者吧!马尼拉越来越多这样的家伙了!
为了怕吵醒正中,她已拔了电话插头,再也不会有任何电话铃声来骚扰了吧!
本来她也没有睡意的,被那个只是喘息而不说话的电话一扰,更是睡不着了。
经过了几天头昏眼花的忙乱,从做衣服,选首饰,见庄家的长辈、族人,又接受什么礼饼、聘金,直到把礼饼分派给亲友,陪父亲把聘金加上若干又退回去——这是风俗。真使雅之要崩溃了,只不过订婚,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像几千个人打仗?
君梅曾偷偷告诉她,结婚的繁文缛节多得令人受不了。雅之已经在后悔,她答应了庄志文,是不是等于答应了那个家族?从此要她这人投进去,甚至——淹没在里面?她不愿如此,她一直认为那是悲剧!
她——会是悲剧的主角?
她轻悄的开了床头灯,眼中所见全是大包、小包的礼物,这些是比较贵重的,还有一大堆在楼下客厅,父亲卧室里也有一些。这么多礼物,包罗万象的礼物,叫她用几辈子才用得完?
还有最荒谬的,居然有人送古老的红漆马桶?这算什么呢?这个时代还用马桶?送礼的人真想得出!
伸出右手,望望手指上志文送给她的订婚戒指和一枚三克拉的钻戒!雅之一向不喜欢金金银银的东西,对钻石却有好感,那透明的、清澈的、冷冷冰冰、光芒四射的小东西,的确是无比美丽。对雅之来说,那美丽比它的价值更重要,尤其钻石的冷艳带着一丝浪漫,半分落寞,她喜欢那种味道!
她就不喜欢志文父亲送的那个雕镂精工、有手掌这么大碧绿剔透的翡翠如意,也说不出原因,她一向不喜欢那种翠绿,很土很俗气的感觉,再加上那么粗的一大条黄金链子吊着,她不能想象挂在胸前是什么模样,一个十足的乡下婆?
她透一口气,下意识的摇摇头。
如果订婚换一个男主角——多荒谬的事,可以换男主角的吗?订婚?如果换成——亦凡,那情形会怎样?一次舞会,一朵清雅的百合花,一个小小的指环,也许还有一个小小的钻石,那情形会不会美得多?好得多?
她皱皱眉,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不该这么想的,这么想对志文太不公平,订婚前她可以想、可以犹豫、可以考虑,答应了他——就该忘掉以前的一切,无论是爱,是恨,是怨,是愁总该忘记!她可以不爱志文,但是,她必须对他忠诚!
她不习惯戴钻戒,那么大的一个又冷又硬的,弄得手指好不舒服。随手取下来,放在枕头下——手背碰到枕头套里的一块硬纸片,亦凡的地址——他还在那里吗?订婚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突然间,她坐了起来,她想起一件事,很奇怪,很不可能,却很令人怀疑的事。刚才那个无聊的电话,在她扔下话筒时,似乎听见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说「我——」,而那个声音——竟像亦凡!真的,像亦凡的声音,’她到现在才察觉,她——哦!看,她在做什么!像亦凡的声音又如何?难道还会真是亦凡?亦凡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海岛上呢!也许——也许亦凡正陪伴着另一个女孩子,他总是有那么多女孩子包围的!
她又慢慢躺下来。是不是她真痴傻得没有道理呢?说不定亦凡早忘了她,说不定亦凡从来没当她是一回事,说不定——哎!不能再想了,再想不但使她心痛,更会伤她的自尊,亦凡——根本没重视过她!
情在深时,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有人说过「情到深时情转薄」,这是多美好的境界,多洒脱,多美丽,多沧桑,为什么她完全做不到?是她死心眼儿,让那情——浓得化不开,终于淹没了自己。情到深时,情到浓时——真能转薄?转淡?
雅之咬着下唇,她想——或者因为她从没有真正得到过,从没有牢牢的握在手心过,从没有真真切切的品尝过,所以她无法体会?是这样的吗?是吗?如果她能抓牢,能真正得到,能真正品尝到,她也能达到那个意境——情到深时情转薄,能吗?
她很想体会一下这样转变,那会永世难忘的一种经验,是吧?但——她不会有这种机会,她不会有!亦凡的永不回头,对志文——她也不可能到这种地步,所以她没有机会,永远没有!
她关了床头灯,睡吧!她已经睡眠不足了,再不休息,她的体重必然会直线下降了。
突然间,她心中涌上一个念头,如果——她只想「如果」亦凡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怎么样?
她——会怎么样?一刹那间,她全身都热起来,亦凡若出现在眼前,她会昏倒,会死——不,不会有这么严重,也不会这么不美丽。她会——她会——哦!只要亦凡来,她会原谅他以前所有的一切,她会和他一起浪迹天涯海角,她会——不,不,她怎能原谅他那一段不可原谅的往事?她怎能跟他走?她已经和志文订婚。如果亦凡来——她会含笑为他介绍志文,她会平静的和他做另一种朋友,她会把他当哥哥看待——不,不,不,简直是荒谬透顶的,怎可能为他介绍志文?她又怎能平静的和他做另一种的朋友?她又怎可能当他是哥哥?他是亦凡,他永远是亦凡,是她痴心挂念,几乎令她无法自拔,万劫不复的亦凡!他若来——他若来——唉!他又怎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