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高兴吗?」他问。
「该说——高兴,」她眨一眨眼。「今天的一切全是前所未有的——一流享受!」
「但是——我看得出,你并不喜欢!」他盯着她不放。
「我一直说过,我是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诚意的说:「也许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适合我!」
志文皱着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并没有要求你怎么做!」
「是我自愿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记住一句话,为你,我愿做任何事!」
「不要对我这么好,」雅之轻轻抽回被握的手。「谁也不能预知明天发生的事,对吗?」
「明天我们去火山!」他会错了意。「只有我们俩人,我开我那辆没有冷气的福士甲虫车来!」
「火山太远,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绝。
「没有冷气,你会觉得生活得更真实些,」他自顾自的说:「让我们一起去体验生活!」
和志文一起体验生活?雅之连叹息也打住了,她是没办法摆脱他了吗?
从那一天「火山」行之后,雅之发觉,志文是在尽可能的改变自己来适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绝对看不出丝毫勉强,他是诚心诚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还乘搭马尼拉最起码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车」来见她。她想,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绝他的任何理由了,她为这件事担心着,害怕着,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有人曾试过抹杀了爱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贵、真诚的感情呢?
这其间是绝对不同的,然而,会不会痛苦或快乐呢?下午,天气热得更是受不了,听收音机播报是有个热带风暴逼近,难怪气压这么低,低得真叫人难以透气。雅之在小楼上练字,平日不怎么爱出汗的她,也是一脖子的汗,她站起来打开那只传送热风的风扇,还是驱不走那份闷热。她又用橡皮筋束住头发,感觉上是好一点了——谁说过,夏天披着长发等于穿一件棉背心呢? 她又坐回书桌。练字必须心静,心不静怎么也写不好。台北也像此地这么热吗?热得马路上柏油也溶化了!唉,怎能净想台北呢?她现在身在马尼拉呀!两个月之后她才回台北继续学业——能继续的只有学业,真是令人心痛又无可奈何的事。
她开始磨墨。其实墨汁已被她磨得很浓了,她只想借磨墨来静心。
磨了一阵墨,心中似乎已无杂念,她想继续写完那篇「朱子家训」,但是——笔握在手里,就是落不下去。写完朱子家训她怕人已老去?换了张纸,她咬着唇半晌,终于写下「情在深时」四个字。情在深时会如何呢?像她这样痴痴迷迷、牵牵挂挂、至死方休?或是像有一种人,情在深时反而看不出,嗅不出,只能凭感觉去测深浅?她可不知道。所知道的,她是被困住了,被她一心追寻的爱情。
女佣娜蒂上楼来告诉她志文已等在楼下时,她只得放下笔墨去见他。他是每天都来,风雨无阻的,这可也是情在深时的表现?然而,只是单方面的!
令雅之意外的是志文的打扮,平日他总穿T恤或衬衫,很随便的,今天竟穿着菲律宾的礼服,和蕉丝的长袖绣花衬衫。
「这么整齐,你有事?」雅之微笑,很淡,很疏远的。「这儿没有冷气,会闷坏你!」
「我这件不闷,是改良的,」志文凝望着她。「麻纱的比香蕉丝通风多了,不热!」
「到我们家来不必穿这么正式,」雅之说:「你令我们感到拘束。」
「我——想带你出去一趟!」他说。说得很奇怪。「我们去一个地方!」
雅之敏感的皱皱眉,他可是带她回家见父母?那是她所绝对不愿的。
「不——今天我不想出门,」她立刻说:「我正在练字,墨已磨好!」
「不会浪费很多时间,我们去一去就立刻送你回来!」他恳切的。「一小时可以来回!」
「可是——我没有准备,」她还是摇头。她怎能跟他回家见父母?这岂不铁定了?「我说过,不能这么急!」
「要什么准备?」他也皱眉,这骄傲、自信的男孩。「我相信去了你一定高兴!」
「不,志文,」她为难的。「目前不是时候,真的,我是很高兴能见他们,但——我会窘迫!」
「他们!你说谁?」志文愕然。
「你的父母,不是吗?」她说。
「天,你误会了,完全误会了,」志文嚷起来:「我说一个地方不是我的家,人格担保。去吧!雅之,我知道你一定会高兴的!」
「真的不是去你家?」她追问一句。
「要怎样你才肯相信我?」他问。
「好吧!等我五分钟!」雅之点点头。转身上楼。
她也换了件比较正式的衫裙,她知道志文穿礼服必有用意的,她不能令他丢脸;可是会是什么地方呢?必须穿得这么整齐。
门外停的是志文自己的福士甲虫车,他用这辆车,这地方必与他父母无关的了!雅之心中放松些,发现他是朝王彬街的方向驶去。
「王彬街?」她问:「吃中国莱?」
他只看她一眼,很神秘的笑了。
「到了你自会知道!」他说。 雅之是晶莹剔透的,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
「你可是带我去看那一些酒楼门外的老年乞丐?」她问。
汽车「吱」的一声停在一幢古旧却相当宽大的木楼外,是在一些小小的、看来脏兮兮的小商店中间,门前有一堆马粪,一定是马车经过时留下的,唐人街就是这么令人叹息。
「你为什么不自己看看呢?」他让她下车。
小小的木门打开,里面的光线不太好——是店面屋子的关系,旁边没有窗,光线只靠前后两面的门窗。有几个老人坐在那儿下象棋,还有的默默吸着烟。空气不好——王彬街怎会空气好呢?除了那些高大的酒楼之外。
「是他们?」雅之心中激动,果然是那些老人。「志文,你真的安置了他们?」
「我——很抱歉。这是我所做到最大限度了,」他摊开双手。「一共二十七个人。楼下让他们活动。楼上是他们的卧室。虽然离理想还有一段距离,但我只是想告诉你,雅之,我做了!」
「谢谢你,志文,」她握住了他的手,泪盈于睫。「这已经够好。我知道你也有难处!」,
「是的。」他坦白的承认。「爸爸怕惹起一些社团和慈善团体的不快,更担心别人说他在沽名钓誉,只好由我出面。这是妈妈名下一处老房子。本来租给别人,如今收回来正好派用场。你——认为还可以?」
「是的,是的。」她一连串的说:「我相信他们并不计较环境,只要有一栖身处就行,只是——」
「我也安排了他们的生活,」志文有些脸红,他不惯做这些事。「有个厨师会给他们每天烧饭,我家管家也会每个月来给他们零用钱,我只安排了这些,你认为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你应该接受他们和我的感谢!」雅之由衷的说:「当初我请求你安置他们、帮助他们是稚气,是欠考虑的,当时我太冲动,这是我的大缺点,要帮忙该我自己,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你却真的做了,而且这么周到,志文,我会永远、永远保存着这份对你的感激!」
「我说过,我愿为你做任何事,」他定定的望住她。她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此时此刻,眼中的深情却分外动人。「即使再困难的我也愿一试!
「志文——」雅之喉头哽塞,不能成言。
「我们走,」他拥着她的肩,带她离开那光线不很好,空气不很好,却有温暖、尊重与同情心的地方。他们上车,驶离王彬街。「雅之,我需要、渴望得到的不是你永远的感谢,是你的点头!」
雅之心中一颤,她点头?不,不是他,不是这个人,她点头的不是这个男孩,虽然他好得——无与伦比。
「志文——」她呼吸困难,叫她怎么回答?
「雅之,难道我还不够好?难道我还不够忠心?难道我还不够爱你?」志文也激动起来。「你为什么不肯点头?为那个斯亦凡?他不是你的幸福,他也不会再回头,相信我,雅之,我会比他更爱你!」
「不,不,」雅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斯亦凡,是令她流血受伤却至死不悔的男孩子,爱没有后悔,永不,即使是错,是万劫不复。「你不懂,事情不是这样的,斯亦凡他——根本不爱我,你别误会!」
「那为什么你不点头?」他步步进逼,一点也不肯放松,谁不想一手抓住幸福呢?「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原因,只要我满意,我会立刻掉头就走,就算痛苦得死去,也绝不再来麻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