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他一阵,眼眸深处泪光一闪,立刻垂下头去。
「我希望下次再见面时是在你的米色小屋!」她把雅之的照片塞在他手心,转身去了。
米色小屋——那岂不是时光倒流?米色小屋已不再属于他!摊开手心,雅之正在微笑,那微笑也一不再属于他!他心中一阵疼痛,颓然倒在脏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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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比起台北的先进,马尼拉国际机场无疑是落后的,它小而简陋,像一切都未准备就绪、发展未及似的。然而这简陋却也带给雅之和志文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这儿虽不是他们的祖国,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家。
热带地区的人都有那么一股懒洋洋的味道,移民局人员慢吞吞的工作,旅客又多,那冷气也在半休息状态似的,等得好不烦人。雅之和志文都排在人龙里,不知何时何刻才能轮到他们,她抹一把额头的汗,摇摇头。
一个类似工作人员的男人推开一道只许机场人员通过的闸口,笔直朝志文走来,他看来谦恭有礼,堆了满脸巴结的笑容。
「庄公子?」他说的是菲律宾土话Tagalog。「接你的人已在外面,请跟我来!」
志文皱皱眉,并没有高兴的样子。
「我有朋友!」他用英文说。
「没问题,一起请,」那人也改用英文。「请过来!」
于是雅之和志文就被带领着经过那机场人员专用的闸口,在众目睽睽之下优先离开。带领他们的人似乎在机场职位不低,他随手招来一个人,三分钟就替他们办好人境手续,然后恭送他们走出机场大门。
「庄公子下次回来请先给我一个通知,」那人鞠躬如也。「若非看见令尊的汽车在外面,那就委屈公子了!」
志文只是哼一声,谢也不谢的扶着雅之登上那辆令所有人行注目礼的「劳斯莱斯」。
「行李随后送到府上!」那人殷勤的说:「我亲自办!请替我问候令尊大人,我是——」
汽车已平稳的驶出去,再也听不见那人说了些什么。雅之自小生长在此,她自然明白此地人的一切,对刚才那人的行为一点也不觉奇怪,在此地「钱」就能代表一切,这绝非夸张之词。
「先送你回去,」志文很体贴。「行李一到,我马上给你送去!」
「那怎么好意思?我自己去拿好了」雅之摇摇头。「刚才我已经沾了光!」
「我并不喜欢那样的事,」志文说:「排队更能令我心安理得,别说沾我的光!你若不喜欢,我让司机送行李给你也行!」
「不——我只怕太麻烦你!」雅之不安的,尤其她发觉司机正在倒后镜中偷偷注视她。
「在马尼拉,我想找麻烦来试试也困难!」他说。并非夸大,也非炫耀,他似乎非常寂寞。
「那——你来吧!」雅之微微一笑。「如果时间正好,你不如来我家便饭?」
「一言为定!」他轻轻拍着她的手。「也可以见见何校长。上次我替你送电锅回去,校长居然还记得我!」
「真的?爸爸记忆力一向好,」雅之好高兴。「一定是你当他学生时特别优秀!」 志文不置可否的摇摇头,随口吩咐司机雅之的地址,他的确已牢牢的记住了。
「马尼拉变了不少,才一年时间!」雅之望着车窗外。
「新的建筑物,新的酒店,它正努力的走向现代化,」志文说:「你知不知道电视里有一句宣传歌——The Nation is Growing,很贴切的字句!」
「不知道海傍大道Roxas Bivd改变了没有?」雅之自语着。「我最喜欢那条街,那种情调,那种气氛——」
「走海傍大道!」志文立刻吩咐司机。 雅之看他一眼,微微的摇头。「我只是说说,也不真想去,」她笑得恬适。「这样岂不要绕路?」
「绕路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喜欢!」他说。
司机似乎好惊异的又在偷看雅之,雅之的脸一下子全红了,连司机也看出志文对她的「另眼相看」?
汽车很快的转进了「雷米迪奥街」,在志文的指点下,停在一幢独立的木造小楼前。
「谢谢你送我,」雅之始终用国语说。「七点钟能赶得及来吗?我烧鸽子请你吃!」
「行李一到我就来!」志文凝视她。
「再见!」雅之心中一阵颤抖,转身按门铃。
背后汽车马达声响,志文去了。
开门的是服侍雅之父亲的女佣人,是个五十岁的菲籍妇人,也能讲一点中国话。
「啊!小姐回来了!」她叫:「校长,小姐回来了!」
白发苍苍,毕生教育华人子弟的何正中快步出来,看见女儿,心中一阵高兴,眼泪也涌上来。
「雅之,啊,雅之,你回来了,」正中拥抱住雅之。「怎么不通知我去接你呢?学校已经放假了!」
「我有同学、朋友一起回来,」雅之仰望父亲,看见加浓的白发,看见加深的皱纹,她心中已酸了。「反正方便,何必要你去跑一道呢?」
「来,来,快进来,」正中拥着雅之进屋,这才发现雅之没有行李。「你——没带行李?」
「我们先回来,行李就会送到,」雅之淡淡的笑。「机场今天人挤,有人带我们先出闸!」
「是——庄志文?」正中是敏感的。
「是他!」雅之坦然的。「他等会儿送行李来,我想留他吃晚饭!」
「好!好!」正中一个劲儿点头。「庄志文是好孩子,他有志气!」
「叫娜蒂去买点鸽子回来,好吗?」雅之问。
「我叫她办!」正中说:「你坐一下,休息一会,累了吧?雅之,你看来比以前瘦了些!」
「我总是这样子,」雅之在藤沙发上坐下来,屋角一把风扇送来阵阵热风,书架上堆满了不整齐的书,茶几上一杯浓茶,家是老样子。「念中文系的人瘦一点才像嘛!胖胖的就失去书香味道!」
「你这孩子!」正中又爱又怜的凝视阔别一年的女儿。「你这孩子!」「爸爸,今天好累,明天才去探望亲戚、朋友,好不?」雅之说。这是每年回来的惯例,不能免的。
「好,当然好,」正中望着女儿,只顾着笑。「志文等会儿不是还来吃饭吗?」
「他以前真是你的学生啊?」雅之问。
「有一段时期,」正中点头。「他是我们华侨子弟中最好的孩子。雅之,你们怎么认得的?」
「同学嘛!」雅之不怎么热烈,志文只是普通朋友。「他念医科,我念文科,在教堂碰到,大家又都是从马尼拉去的,就认识了!」
「他可是你——」正中关心的。哪一个做父亲的会不关心?何况他们父女相依为命。
「不,不,千万别误会,」雅之急忙说:「我们只是同学,只是普通朋友,爸爸,他那种家族不是我们能适应的,他们厦门人又最重视门第、乡土什么的,我们可不能自找麻烦!」
「嗯,这倒是真的,」正中微笑。「我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着急!」
「我着什么急呢?」雅之笑了。「我才二十岁,我要好好念完中文系,回来帮你发展学校,这才是我的理想!」
「好孩子!」正中非常满意。「我自然喜欢你能帮我忙,但我也喜欢你有正常的社交,认识一些好男孩。雅之,你总不能帮爸爸一辈子!」
「爸爸——」雅之心中一痛,亦凡的影子飞快掠过。她是认识了一个男孩子,然而——是好男孩子吗?她不知道,惟一留在心底的是——刻骨铭心吧?志文说的。「我是要帮你一辈子,你可不能赶我走!」
「傻丫头,」正中呵呵笑,他一点也不知道雅之的情绪变化。「哦!君梅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她疯到香港去了,」雅之吸一口气,使自己看来更自然。「她是我们侨生之花,对漂亮衣服自然敏感,她迟三天回来!」
「我说你更该是侨生之花,」正中半开玩笑。可能因为大半生的时间都和年轻人在一起,他没有一般老华侨的严肃、古板,他是风趣的。「君梅美的是型,你美的是质,你说哪一种美能永恒?」
「哪一种美都不能永恒,」雅之笑着。「圣经里说美丽转眼成空,生命都会结束,美丽岂不更短暂?」
「你的道理越来越多了!」正中说。
「爸爸,家里和这儿的人没什么事吧?」雅之突然转变了话题。「华侨社会还是那样子?」
「——没什么改变,」正中皱皱眉,不愿深谈。「你也只不过出门了一年,而且——我只是办教育的,又不是厦门人,大家交往也淡!」
「到现在还说什么同乡不同乡呢?」雅之很不高兴。「所有的孩子都在说Tagalg土话了!」
「多说一种语言也是好事,只要他们也懂中文,」正中说:「雅之,你还是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