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希望你幸福。”玉山和雅竹站起来。“你冷静考虑一下,不再意气用事,幸福只在一念之间。”
也不等以玫回答,他们已相伴着飘然而去。
幸福只在一念之间,是吗?
子庄真是在努力替以玫的唱片加强宣传,几乎全香港九龙的大街小巷都有海报,报纸、
杂志上都有广告,电台也不停的在播。一下于以玫的名字就街知巷闻,这种人海战术,无孔不入的宣传手法显然十分有效,唱片销路直线上升。
真正开心的是唱片公司老板和子庄,老板在商言商,当然希望赚钱,捧红一个歌星就是金矿,而子庄是单纯的开心,他对以玫——真是再无任何幻想了。
无论他是否爱过以玫,他们之间的一切已成过去,因为他明白以玫的心从来不会在他身上,感情原是双方面的,他勉强不得。
他开始不当以玫是个普通朋友,是个事业上的伙伴,似乎——并不困难,他以前是太傻了,为什么一定要任性的把事情弄糟呢?
他实在后悔,可是——他完全帮不上忙,他已尽了力,莫恕和以玫两方面都无动于衷,他再也没有办法。
姻缘天定吧?人是强不过命运的。
今天以玫要到唱片公司来一整天,这是宣传计划中的一部分,以玫亲自为卖出的唱片签名,当着听众、歌迷的面签上款,该是很吸引人的吧?
以玫到得很准时,却显得并不热心,懒洋洋的在签名,神情有些落寞。
“以玫,累吗?不舒服?”子庄轻声问。
“不是,”她淡淡的摇头。“子庄,非要坐在这儿为每一个买唱片的人签名?”
“当然,广告已发出去了,不签名怎么行?别人会以为我们骗人。”子庄摇头:“怎么?你不愿做?”
“其实——完全没有意义。”她说。
“我希望真正喜欢我唱歌的人买唱片,不要因为我的签名。”以玫说。
“别傻,以玫,你不想得金唱片?”子庄意外的。
“得了金唱片又怎样?”她自嘲的笑。“不是真正凭我自己的本领。”
“现在许多歌星都是这样的,得了金唱片当堂身价不同,对你的声誉很有帮助。”子庄说。
“谁知道我还能唱多久?”她摇摇头。
陆续的有人来买唱片,要签名,以玫一直机械式的做着,心中思维却飞得好远,好远。
当年雅竹并不爱莫恕,难道是他单相思?可是他说过,他根本没爱过——这真是令人莫名其妙,他们都没有爱过,这件事却传了十年,莫恕的退隐十年又是为什么?
雅竹说幸福只在一念之间,的确是句好有道理的话,非有过经历是不足以了解的。
雅竹也说过爱情需要更多些的真诚——以玫不明白,她该怎么做?若她采取行动,会有效吗?
她采取行动——唉!她能采取什么行动呢?她是女孩子,她要维持至低限度的自尊,是吧?
属于她的爱情为什么这样多波折?这样多困难?难道她没有资格拥有一切?莫恕——为
什么对她漠视成如此这般?她是那样的不足惜?
突然之间,她什么心情也没有了,放下手中的笔,推开面前的唱片,黯然的叹一口气,从来坚强的她也忍不住泪盈于睫。
为什么她不能拥有爱情?这是为什么?
站在她面前买唱片的一个男孩子突然感到惊愕、诧异的望住她,显然被她意外的眼泪吓倒了,凝视她一阵,抓住那只签了一个“何”字的唱片,转身而去。
大概没有人等在那儿要她签名了吧?有——也没有办法,她是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如狂潮澎湃的感情激动,为什么她总是不能得到她渴望得到的?命运为何对她如此苛刻?
她默默的无声的哭泣着,大地似乎都为此静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许多年代、许多世纪都已过去,那失去爱情的心已逐渐老去。
慢慢的,她抹一把眼泪,坐直了一些。发泄过后人是会舒服些,至少心里不再那么闷。无论她能否拥有爱情,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生命依然延续着,那么,即使再不喜欢,再无心情,工作该是她唯一的寄托,是吗?
工作——她看见又有人站在她面前,又买唱片要求签名吧?香港人就这么容易上宣传噱头的当,要她签一个名就买唱片,也不管喜不喜欢她的歌,这多划不来?换了她是无论如何不肯的。
她吸吸鼻子,头也不抬的拿过面前的唱片,草草的签了何以玫三个字,又把唱片推给那人。
是个穿灰色长裤的男人,他拿起唱片却没有离开,这些人真贪心,有了签名还不够?等在这儿还想怎样。真是莫名其妙到极点。以玫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厌烦,她不怕得罪人,大不了再也不唱歌。
“站在这儿做什么?领救济金?”她极不客气,极刻薄的说。
话一说完,人也呆住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听众,不是歌迷,不是任何一个人,是——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莫恕?他来买她的唱片?他来要求她签名?莫恕?她——可是想得太多、太苦而生出的幻觉?
她是呆住了,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动,像被一根魔针定住了,心中竟无任何一丝喜怒哀乐。
莫恕来——为什么?为什么?
他也不动,只深深的、定定的凝视着她,神色是严肃,是郑重,是——惊心动魄的,他——他——想要做什么?他为什么不说话?
以玫的呼吸开始急促,麻木、枯槁的心开始活动,开始有感觉,那感觉——是一种疼痛的喜悦,是的,疼痛中又有丝难以言明的喜悦。
她终于又见到了莫恕,在这种情形下。
当然,无论如何她不该先说话,是他来,他该说一些话,她只愿听,只愿等。
但是,他什么也不说,像是傻了一样,他那么望着——他从来没有看过她吗?他望得几乎痴了。
然后——好久、好久之后,他震动一下,仿佛从一个梦中醒来,他双手抓住唱片,他那么沉着、冷漠的人,竟也会局促不安。
“我——我——”他讷讷的不能成言。
以玫深深的吸一口气,她有着一个感觉,似乎——有一丝春天的气息,是吗?
莫恕“我”了半天,也说不出话,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难道他也在紧张?不安?
终于,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却在以玫面前放下一叠纸,是五线谱的纸张,他写的新曲?以玫惊喜的看一眼,第一张上面写著“下午的旋律”。
“下午的旋律?”她脱口而出。
“是的,我答应过你的。”他终于说话了。
“你——”以玫心中百感交集,这算什么?失而复得?她以为永不再属她了。
“我离开过一段时候,可是我没说过不回来,”他似乎找回了冷静、理智。“我想——现在我是该回来的时候。”
“回来——”她失措的。
“新唱片要开始录音,这对我是重要的,”他认真的说:“至少,是生命的转折点。”
她望着他,只是望着他。
“这张唱片,我决定由你来录。”他终于说。
由她来录,这——怎么行呢?其中有许多波折、许多恩怨,他们甚至不属于一家唱片公司——
“我伯——不行。”她吸一口气。“现在——和以前也不一样,我有合约。”
不知道为什么,见他回来,她心中不但全然不怨不恨,竟再无一丝芥蒂。
“我能安排。”他十分有把握的说,他的确是对一切都有把握、都有信心,除了爱情。
“但是——”
“这些曲子——从开始到现在都预备由你唱,我从未考虑过别人,”他说。这算是剖白吗?“因为——它们只适合你,真的,只适合你。”
哦,他作了一批新曲子,竟是完全只适合她的,上帝,这——实在是公平的,太公平了!
“我不知道能否——唱得好。”她说,充满喜悦的。
“用‘心’来唱,一定能唱得好。”他说。
“用‘心’来唱?”她望着他,心中的笑意渐渐扩展到脸上。“我从未试过。”
“一个人一生中总要试一次。”他说得十分含蓄。“而且——‘下午的旋律’,那是我的心曲,我相信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唱得好。”
“莫恕——”她激动的。
“你肯吗?”他盯着她看。
“我——肯。”她深深吸一口气,出乎意料之外,一切都太美好了,只是——“你才四十岁,旋律已到了下午?”
“我不再是朝阳,也不再属于清晨,”他慢慢的,满有感情的说:“下午——是中年情怀,淡中有醇,它最像我,谁说不是‘下午的旋律’?”
“然而下午——离黄昏近了,太短暂。”她摇摇头。
“下午该是离——永恒近了。”他笑起来了,非常光芒四射的一种笑,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
“永恒?”她说。是——一个允诺、一个保证,是吗?她终于听见他说这句话,她终于拥有了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