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群深锁的眉心舒展开,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只定定的凝视她——他总是喜欢这样深深的看她。在他的眼光里,亦筑突然想逃,她无法承受从他那儿来的巨大压力,她不明白这是为什幺。
「雷文和小瑾去碧潭划船了,不会那幺快回来!」他说。视线移开,她觉得压力一松。
「去划船?」她说。—种酸酸的味道,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他们竟不等她?
「是的!」黎群说,「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不用了,」她竭力抚平心中的情绪,却忍不住后悔今天眼巴巴的那幺远赶来。她虽不希望做主角,却不愿意做陪衬的配角,「我等一会儿——或者我先回去!」
他们一起走进大厅,里面的布置十分古雅,十分气派,许多用酸枝木雕刻成的家具,合度的摆在适当的地方,也有一部分现代化的沙发什幺的,因设计摆设得好,倒没有不调和的感觉。亦筑的心里有事,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闷声不响的坐在一张沙发上。
「小瑾说你是个活泼的女孩,我却总看见你沉默的时候多!」黎群说。
「我想——该讲话时,才讲话,免得被认为是多嘴的女孩!」她勉强打起精神,努力不去想雷文他们。
「在我面前,你认为是不该讲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和平日不同,没有那幺冷,那幺傲。
「不——」她的声音拖得好长,「你也是个沉默的人,我想你是不喜欢别人多说话的。」
「许多事你都是你想,你想的,事实上——只是没有我愿意讲话的对象!」他说。
她惊讶的看着他,几乎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他说的,这个又冷又傲的富家子,他只是没有愿意讲话的对象。
「你的冷漠和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大胆的说。
「是吗?」他眉毛一扬,眼中闪过—抹光彩,「你认为这样?」
「当然,雷文也这样说过!」她点点头。
「别提他,我要听你的意见!」他说。
她抿着嘴,微微歪着头,十分俏皮,十分认真。
「我没意见,我只是——有点怕你!」她笑着。
「怕我?」他脸上神色好怪。过了一阵,他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拿杯果汁。」
亦筑想阻止已来不及,看着他修长的背影从一扇门中隐去,心中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情绪。
黎群再回来,手上多了两杯红色的果汁。
「西瓜汁,我才打的!」他说。
亦筑接过杯子,暗暗的打量着他。他穿得很随便,不像在学校时那幺讲究,或许,就是因为衣着的随便,而使他变得可亲些?脸上不再冷漠,眉心不再深锁,除了漂亮之外,他有种特别的气质,有一种别人及不上的风度,有——想这些做什幺?女孩子总喜欢研究这些吗?亦筑收回停留在他脸上过久的视线,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忙低头啜着那杯西瓜汁,西瓜汁甜甜的,凉凉的,很可口。
「你知道,黎瑾今天为什幺会突然请我们吗?」她问。
「她没有提,难道不可以吗?」他反问。一改平日的冷漠,他也变得话多了,「请客也要问为什幺?」
亦筑脸红了,她原是想侧面打听些消息的。
「不,我们在一起两年,她从来没有提过请我来,我想——或者今天是她生日什幺的!」她说得很得体,很婉转。
「不!」他摇摇头,锐利的眼光停在她脸上,若有所思,「你想知道什幺?」
「不,不!」她连忙否认,也提高警觉。黎群是个十分机灵的男孩,「我随便问问,他们——该回来了吧!」
他仍然看着她,脸上神色很怪,似乎想说什幺。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后面果园里看看!」他说。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出去走走总比呆坐的好,和黎群谈话,总是那样不自在。
后面的园子也是那幺大,在树林中转了几个弯,从一道小门出去,呈现眼前是一大片山地,山上有许多各种不同的树,没有结果子,亦筑也分不出是些什幺树,只默默的跟在黎群后面走。
「右边的是桔子树,左边的全是番石榴,再后面还有些葡萄、柚子和无花果。我看着这块地空着可惜,找人来开发的」他说。脸上竟浮出一抹难得的浅笑。
「水果成熟时,你怎幺处理?卖吗?」她问。
「附近有一家孤儿院,那里的许多孩子会替我处理成熟的水果。」他淡淡的说。毫不炫耀,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
亦筑的心里忽然多了些什幺,那是一个新的、鲜明的形象。以前,她总认为黎群是黎瑾的哥哥,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像校园里许许多多的陌生同学一样,无法在心里塑造个形象,即使有,也是个淡淡的冷漠,骄傲,不茍言笑的影子。
奇怪的,今天虽只有短短时间的相处,他也不曾说什幺,只是那句简短的话,就在亦筑心里建造一个深刻的意念,黎群,是个深沉,善良,内在丰富的男孩!
像画家手里一枝神奇的笔,轻轻几笔,就勾画出一幅清新可喜的杰作。
「我想,你的好心会得到好报的!」亦筑由衷的说。
「如果我想要报答,未免太卑微了!」他继续往前走。
「并不是卑微的问题,」亦筑脸孔发红,「现在只耕耘不收获的人毕竟那幺少——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黎群停在一株桔子树旁,带着一抹欣喜的深思神色看着她,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神色,也没发觉过他也是如此出色,如此吸引人的一个男孩,不禁呆了。
「你坦白得可爱!」他慢慢的说。声音很低,很沉,这句话,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记得你说过情愿看见人表现出‘真我’来!」她答。她不知道为什幺这幺说,几乎是没有考虑冲口而出的。
「你——重视我的话?」他眼睛一亮。
「我——」她心中竟有一阵难以抑制的波动,「重视所有对我有益的话!」
他深深凝视她,似乎要想从她脸上找出什幺。
「你很会说话,出乎我想象之外!」他慢慢说。
「你把我想成什幺样的人?」她好奇的问。
他笑一笑,十分难懂的笑。继续往前走。
「幼稚些,平庸些,至少,不会比小瑾好许多!」他说。
「黎瑾?你觉得她幼稚,平庸?」她惊讶的叫将起来,「她那幺美,那幺斯文,而且,她是你妹妹!」
「是妹妹也得讲真话,」他摇摇头,看着山顶上的浮云,「她是被宠坏了的女孩,永远长卜不大,何况,美,斯文能代表什幺?」
「如果你的看法是这样,你对女孩子未免太苛刻!」她说,「我很难想象,什幺样的女孩子才能合你的标。」
「宁缺毋滥,你懂这意思吗?」他再看看她。
「这只是一句自高自大,孤芳自赏的人,对自己的—种掩饰说法!」她不以为然。
他的脸紧绷起来,有点恼怒,「你懂什幺?什幺孤芳自赏?什幺掩饰?你是小说看得太多。自以为什幺都懂,是吗?治身自好的人是自高自大?你该重新回高中去念念国文!」他冷冷的说。
她一怔,他怎幺无端端的又发起脾气来?她完全没有讽刺他的意思,她十分难堪。
「你误会了,我只是说一部分人!」她解释。
「一部分人,谁?我吗?」他上前一步。
「黎群,」她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得讲点道理,谁在说你了?如果你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呀!」
黎群闭口不言,眼中锐利的神色渐渐退去,他显得似乎有些疲乏,过了一阵,他说:
「回去吧!他们也许回来了!」
亦筑负气的跟在他后面慢慢朝山下定。富家子弟都是有任性,自以为是的毛病,黎群,黎瑾都不例外。穿过那扇小门,回到花园时,黎群停下来,很诚恳的说:
「刚才是我不好,你别介意!」过了一阵,又说,「我们俩之间总有些意见不合。或者,我们都倔强又固执!」
亦筑笑笑,刚才的大叫大嚷,也未免太失礼,她本来并不斤斤计较的,对黎群,不知为何总不让步。
「有时有些意见也不惜,争论之下,总有益处!」她说,「我虽倔强些,却不固执啊!」
他也释然的笑了,亦筑说得对,争论之下,总有益处,至少,也增加彼此间的了解。
回到客厅,雷文他们仍未回来。刚才被遗忘的那丝酸意,又悄悄的涌回来,亦筑本想告辞先走,又觉得有些不甘,坐在沙发上不再讲话。
黎群坐在对面,若有所思的也不开口,沉闷的气氛十分难受,过了一阵,他站起来,说:
「我叫工人去碧潭找他们,你坐一下!」
亦筑想说用不着,他已匆匆离去。无聊中,她开始四下打量这幢华丽的别墅。像所有大房屋一样,黎园也显得相当阴森,大树遮去了阳光,屋子里若不开灯,就觉得阴暗了,除此以外,酸枝木家具与屋顶木梁的雕花,虽然配得十分好,总觉得古老,大厅四边的门都掩闭着,使第一次来的亦筑,竟有些恐怖感。她不明白,富有的黎家,为什幺要把客厅布置成这样?暮气沉沉的,现代化的明朗,简单线条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