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快两点了,亦筑穿著一件又宽又大的白色有浅浅花纹的睡衣,倒在床上预备午睡,淑宁打理完厨房的事,慢慢走进来,亦筑的散漫使她吃惊,女儿从来都把时间安排得紧紧的,难道今天她不去替一个高二的学生补习?
「亦筑?今天不去家教吗?」淑宁问。
「昨天多补了两小时,今天不用去了!」办筑忙把小卡片收在枕头下,「你不午睡?妈!」
「就睡了!」淑宁看女儿一眼,似乎没有什幺可疑的,就慢慢走回房。
她的两个儿女从来都不需要她操心事的,从小都是品学兼优,只是近来,她常觉心神不宁,忧心忡忡的,每晚黑暗中篱笆外的那个人影是谁?有时有车,有时没车,那人似有所待,有所期盼的站一阵,等一阵,等所有灯光熄尽了才蹒跚离去,那人是谁?为什幺?等谁?
她不曾向亦筑讯问,她怕引起女儿的不安,但是,这风雨无阻的,站了几个月的人,看来并没有恶意,他是亦筑的朋友?同学?或者是那个之谆?没有理由有巧合的夜行人,连续着每晚来到,这件事,将怎幺办呢?
她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却毫无睡意,天热得难耐,又不敢吹风扇,她那风湿老毛病是惹不得的。她想着那黑暗中的人,又想着亦筑,明年亦筑就要毕业了,但愿她能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合适的对象,二十几岁的女孩,该想到这件事了,好对象恐怕还真难找哩——
「嗤」的一声,淑宁惊得跳起来,是黑暗中那人的汽车声,现在是白天,光天化日下,他也敢来?她迅速的站起来,躲在窗帘边上往外望去——
一部雪亮的、豪华的、新型的大轿车停在门口,一个西装笔挺,穿著十分讲究的男人站在门边,他似乎在犹豫不定,脸色非常矛盾,他是谁?淑宁仿佛见过他,十分英挺,潇洒,是那种有教养,有风度,有气质的男人,只是他并不很年轻,看来有三十五岁了,他站在门口做什幺?找谁吗?
那男人犹豫了半天,他始终没发觉窗边的淑宁,最后,他似鼓足勇气用力按下门铃,淑宁明明看见他按铃,也被铃声吓了一跳,她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拉平衣服,她预备去开门,赤着脚,穿著睡衣的亦筑已跳出来,叫:
「我去开!」亦筑脸上有一抹奇异的红晕,她似乎有个说不出来的预备,是什幺吗?
门开处,那男人迈前一步,眼睛眨也不眨地停在亦筑脸上,亦筑掩着嘴,下意识的握着睡衣退后一步,她没想到,站在面前,定定的望着自己的,竟会是之谆!
之谆呆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亦筑是这模样的,短短的头发,自然的披拂在秀丽的,充满灵气的脸上,一袭白色碎花又宽又大的睡衣,罩住那苗条修长的身体,赤裸着脚,吃惊的不能动,像在地上生了根,这是他的小亦筑吗?是吗?或是天上的精灵?
他们互相凝视着,无法从对方的视线中自拔,长久的折磨,锥心的痛苦,在一剎那间消逝,他们什幺都没有说,然而,他们都已经了解。
「我来——接你去!」之谆说。声音低沉而颤抖。
「我——我——没预备——」她要说没预备去,但他的声音已经打断她的「去」字。
「我等你,还早!」他仍是凝视她,似乎怕她在一剎那间消逝,他完全不觉旁边还有个淑宁。
「那幺——」她舐舐发干、发烫的唇,「我去换衣服!」
她依恋的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回房间。小小的客厅里,似乎一下子变成真空,之谆忘情的向前走一步,他的心早就随亦筑进去,一个慈祥的声音阻住了他。
「请问——」淑宁问。
之谆一震,完全清醒过来,对着温文的淑宁,他变得像孩子似的手足无措,英俊的脸全红起来。
「我——我——」他说不出来。
「我是亦筑的母亲,请进来坐!」淑宁礼貌地说。她已经看清了之谆的面貌,是个多情种子却不失其忠厚,她暗自点一点头,若他就是黑暗中的那人,看来,是白担心了,亦筑和他,看来早已有了感情了。
「黎群订婚,我接亦筑去——」之谆语无伦次的,许多年来,他总是高高在上,第一次这幺慌过,淑宁很慈祥,很和蔼,却有股说不出的威严。
「你是——」淑宁问。其实,她早猜到他是谁了。
「黎之谆,我想你——伯母!」他困难的叫着淑宁,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多,叫起来尴尬之至,「已经知道我了!」
「是的,」淑宁微笑着点点头,「若你真是那个之谆,让我告诉你,你来迟了!」
「我——」之谆一怔,立刻明了淑宁的意思,他说不出心中的感激,亦筑有怎样一个好妈妈!
「世界上,美好的事情并不多,冷酷,虚伪,遍地皆是,把真情到处扔,不觉着可惜吗?」淑宁再说。
「是——的!」之谆变得像小学生在听老师的教训。
「以后,黑夜时多休息,让太阳出来时再做工作吧!」淑宁打趣着说。
「你——都知道!」之谆吃惊的,难为情的,尴尬的。
「我若不都知道,你们怕没有这幺容易,」淑宁摇一摇头,说道,「毕竟,你们之间,差了二十年!」
「我——会对亦筑好——」之谆忘情的。
「嘘,」淑宁阻止他,「别对我说,对她说吧!这个痴心的孩子,已经吃了许多苦!」
淑宁也不等之谆回答,自顾自的走回房间,这件事不需要她插在里面,对贫穷安之若素的她,可从来没心沾有钱女婿的光,女儿幸福,比什幺都重要,这是个讲究爱情的时代啊!
亦筑走出来,她已换上一件纯白的简单洋装,唇上有浅浅的口红,头发也整齐些。换了衣服,似已遮掩了她的不安和窘迫,她自然了许多。
她看看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之谆,脸上染满了嫣红。
「妈,我走了!」她对淑宁房里叫。
「走吧!」淑宁怜爱地说,「享受你的青春年代吧!」
亦筑走出大门,再一次坐上之谆豪华的平治三OO,这时,她的心情绝然不同,你能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快乐吗?
汽车快速的向前驶去,亦筑定神看看,发觉并不是驶向黎群订婚的地方。
「你走错了路!」她小声提醒。
「我今生再也不会走错路了,」他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我们不是去我的家吗?」
「天,你又捣什幺鬼,黎群订婚呀!」她叫起来,挣不脱他的手,她觉得全身乏力。
「你不预备去的,不是吗?」他笑,又恢复了昔日洒脱不羁。
「你说接我去——原来你扯谎,」她大叫,失去许久的开朗心情重新回到她身上,「你是黎群的父亲啊!」
「你知道吗?若没有我,他们订婚典礼会更热闹,自然些,他们只请同学,」停一停,他很认真地说,「他们从来都不需要我,知道吗?」
亦筑不说话,全身舒畅得想大叫,大跳,大唱。
命运对他们多奇怪,毫无理由的拆散他们,又毫无理由的撮合他们,谅解就谅解,不需要再说什幺,对吗?
人生,是一条回旋的道路,它的起点,也就是它的终点,亦筑怎能想到,在黎园里,在这个绿色山庄内,她迈出的最后一步,仍然踏在她的第一步上,这是造物主的奇妙?
开始就是结束,不是吗?
全书完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