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烟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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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没说话,要说什幺才好呢?围在四周的人都那幺安静,只有吊桥下打捞的人声。

  「错都在我,我和她结婚等于害了她,你们——不会了解我这三个月来的感受,我——像被关在一个塔顶上,连转动的自由都没有,」雷文激动起来,「小瑾已经死了,绝不是我说她的坏话,她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她不满意我的家,憎恨我母亲,更认定我和亦筑之间有事,这——她的一切我都能忍受,但对我的母亲——」他说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你们没有人会了解我——没有人——」

  之谆用力的握住了雷文的双肩,他显得比雷文更激动,埋藏在心里二十年的话,被另一个人说出来,他的感觉是什幺?除了激动,还有那幺多感谢。

  「我了解你,孩子,我完全了解你!」之谆发颤地说。

  雷文惊讶极了,之谆说了解他?怎能了解呢?若不是亲身经历,怎能了解这痛苦?

  「你的感受,就是我二十年前的感受!」之谆叹息着说,「小瑾是爱你的,而且爱得太深,太强烈,她想完全占有你,控制你,但是——婚姻并不完全是占有和控制,还有许多其它更重要的条件,是吗?」

  雷文的母亲气喘喘的赶了来,她不曾开口问,各人的脸色,雷文的眼泪,她已明白一切,她抓住桥边的栏杆,以支持自己的身体,可怜,这个善良的妇人,她已为眼前的事实所吓呆。

  「我早知道会有这种事的,」之谆喃喃的,「小瑾太像她母亲,好强,好胜,任性,自傲,猜忌,倔强,什幺人能跟她好好相处呢?」

  大家都僵立在吊桥上,山风,缓缓的吹着,却吹不散天上越来越厚的乌云,更吹不开人们心中的结。早该落下来的雨又飘下来几滴,敲在人们沉重的心里。

  「快下雨了,爸,回黎园去等吧!」黎群惊觉的。

  之谆摇摇头,大家都没有走的意思,他们坚持着继续等下去,虽然这坚持并不十分理智。

  一个穿潜水衣的救生员从水底冒上来,对船上的警察不知道讲了什幺,警察拿起扩音器,对桥上的人叫:

  「已经找到了,就可以捞上来!」

  吊桥上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些已经开始奔向堤边,预备看捞起来的尸体。亦筑心里忽然觉得一阵下意识的惊悸,她不是胆小的女孩,竟会不敢看好朋友的尸体?不——她不是怕,她忽然觉得,黎瑾的死,她也难辞其咎!

  看来,黎瑾这最后一招是胜了,她终于是胜利的离开这个世界,她该瞑目的!

  雷文扶着母亲往堤边去,大家不约而同的跟着走,沉重的步子,沉重的心情,阴翳的天气下,脸色都是那幺难看。黎群走在最前,之谆第二,亦筑跟在最后,看着之谆的背影,她几乎没有勇气再走下去。

  刚到堤边,黎瑾的尸体己顺利捞上来,救生员把她平放在鹅卵石的岸边,她紧闭着跟,脸色比平日更苍白,眉宇之间似乎仍有一丝悲伤,其它的,她竟像平日一样安详,像睡着了般。

  「平常溺水的人,三天才浮得出来,现在正在涨潮,比平日困难得多,不知道为什幺她——这位小姐竟不被水流冲走,」一位警官困惑地说,「可能她——有未曾交代的事吧!」

  大家都默默注视着睡着的黎瑾,她是睡着的,不是吗?没有死人会像她那幺美,那幺安详,世界上所有的烦恼都不再干扰她,她已经寻着她所希冀的,是吗?她已经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有人用一条被单,把黎瑾盖起来,雷文正要出声阻止,两个穿制服的人把她抬起来,匆匆往堤上走。

  「你们带她去哪里?你们带她去哪里?」雷文叫,被他母亲一把抓往,他挣扎着要追去,「让我也去,让我也去!」

  「孩子,」流泪的母亲是那幺慈祥,那幺动人,「他们带她回家,换衣服,你不愿她这幺湿着,不是吗?」

  雷文孩子似的安静下来,然后,大家也往堤岸上走,人的生命就是那幺脆弱,就那幺轻轻一跃,死神已经又胜了一次!

  雷文随着他母亲上了他家的车,黎群跟着之谆,他们似乎都忘了亦筑,把她孤零零的扔在后面,她小皮包里没有足够的钱,她要怎样回台北呢?

  之谆上车,亦筑不知道该不该跟去,雷文他们已经离开,她远远的站在一棵树下,之谆的车子发动了,开了——开了不到十码,又停了下来,黎群开门走出来。

  「不一起回台北吗?」他看着亦筑,很诚恳的。

  亦筑犹豫一下,慢慢跟他走过去。她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手袋里没钱,不跟他去又如何?

  之谆开着车,黎群坐在他旁边——是亦筑以前惯坐的位置。谁都不开口,亦筑缩在后座的一角,专心看着车窗外的街道。雨,已经开始落下,是那种使人退缩的倾盆大雨,天也在流泪,是吧!谁不惋惜那年轻的生命呢?

  之谆把车开得飞快,马路上水花四溅,他心中堆积了太多东西,一定不好受,他在发泄。很快的,他们进入了台北市区,亦筑正考虑该在哪儿下车,之谆已转入新生南路,这是去她的家,不是吗?

  车停在亦筑家门口,雨还是那幺大,哗啦,哗啦的十分惊人,就算从车上到屋子里的几步,也得成落汤鸡。亦筑推开车门,轻声说:

  「谢谢你们送我,」停了一下,又说,「通知我黎瑾出殡的时间!」

  然后,她整个人冲进雨里,没头没脑的雨水,灌得她满脖子都是,眼睛也睁不开,狼狈得不知如何是好,后面一阵汽车声,之谆他们走了,好不容易打开大门,冲进屋子,淑宁诧异的看着她,她觉得一阵晕眩,突然支持不住软软的倒下去,只听见淑宁大叫一声,慌忙接住了她,她眨眨眼,泪水泉涌而出。

  「黎瑾她——死了!」她哭叫着!

  黎瑾死了,追思礼拜也做过了,她被安葬在黎园后山桔园里,是在她母亲坟墓的旁边。

  亦筑参加了追思礼拜,也到墓边去吊祭了一次,然而,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她明知黎瑾的死不是为她——那是从小至大,太多因素所造成的,她却忍不住一再的自责,人们对死去的人不再有仇恨,只有遗忘,但是,她无法忘怀所发生的一切。

  追思礼拜的那天,她去得很早,她以为能帮些忙,但有财有势的黎雷两家,早已办妥了一切,那些惟恐巴结不上的人,早已替当事人站在门口了。

  亦筑静静的鞠了躬,静静的坐在一旁,这次丧事,远不如黎瑾结婚时隆重、盛大,小小的灵堂肃穆而阴沉,双方家长也到得很早,不知怎的,亦筑仍是最关心之谆。之谆默默的站在灵旁,脸色憔悴而木然,呆滞的目光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亦筑鞠躬后他还礼时,视线掠过他脸上,竟是一片茫然和空白,亦筑心如绞痛,除了对黎瑾外,她痛心自己迈出的第一步竟失败得这幺惨!

  她没有立刻离开,总觉得多坐一会儿,似乎就是多尽一点心,她向跪在一边的雷文望去,心中不禁惨然,曾几何时,这个高大,爽朗,不拘小节,爱恶作剧的男孩,已改变了那幺多,那幺多,他像老了十年,苍白而失神,蓬松着的头发,两颊未清理的胡须,不再整齐,不再笔挺的衣服,他完全不再像那乐天、愉快的雷文,他简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流浪汉。

  亦筑沉默的摇头,他当初说不知曾否爱过黎瑾,他真糊涂,若不是爱,怎幺有这幺大的打击?这幺重的伤害,这幺难忍的折磨?可怜的雷文,可怜的黎瑾,他们不是没有爱,而是他们有,但他们都不懂!都误解了爱情,多幺可怕的结果啊!

  许多人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死人对他们已不再重要,若不是活人的面子,他们连一鞠躬都省了,人是现实的,虚伪的,无情的,只有年轻人对「人」才会有幻想,年龄,会使他们的幻想减少,终至幻灭,然后,他们也学会了现实,虚伪,无情,这是所谓的成长?多幺可怕的成长啊!

  枯坐了将近两个钟头,亦筑终于站起来,她觉得自己该走了,对一个好朋友的死——不管黎瑾当不当她是朋友,她们总有一段友情的啊!她实在已尽了力,尽了心,黎瑾泉下有知,或会消除对她的误解?

  她开始默默的向外走去,走了几步,敏感的,她觉得一对使人心颤的眸子在她身上巡视,那眼光,使她再也迈不出步子,她微微回过头来,之谆正默默的,紧紧的,深深的,定定的凝视着她,她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他为什幺看她?为什幺?他不是完全忘怀了她?他——希望她留下?他——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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