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送亦筑回家,很细心的把汽车停在巷口,自然,他是怕亦筑觉得难为情,同时,也不是他去见亦筑家人的好时间。
亦筑很快的出来,她仍穿着白毛衣,灰裙子却被一条藏青色的牛仔裤代替。她就是那种适合穿长裤的女孩,修长的腿,给人一种潇洒的感觉。
「怎么告诉妈妈的?」开动车子,他问。
「我说去黎园,」她顽皮的笑,「妈妈很相信,因为我从不扯谎!」
「她不怀疑你跟谁去?」他在反光镜看她。
「妈妈这个人很主观,她以前以为雷文是我男朋友,后来弄明白了雷文和黎瑾是好朋友,现在又认定我和黎群,你说可笑吗?」她笑着说。
「小群?其实,你们俩倒是很配的一对!」他随口说。
「你真大方啊!凭什么说我跟他很配?」她不高兴。
他想一想,聪明的不再接下去说。
「如果你妈妈知道是我,她会怎样?」他改变话题。
「不会怎样,妈妈很开通,而且——我们正大光明,不是吗?」她摇摇头。
「你很有信心?」他莫测高深的。
「不谈这个——你为什么要给田心钱?预备给她多少?」她问。这个问题她已忍了许久。
「你一定要知道?」他反问。汽车一转,从新生南路进入松江路。「很重要?」
「也不一定要知道,」她犹豫一下,「我只是问问!」
「那么就别提了,忘了它!」他说。
她不响,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淡水是个不短的路程,为了保持好精神,她最好先休息一阵。之谆也不打扰她,专心的开着车子。
似乎,车窗外的嘈杂声少了,空气也清新些,汽车开得更快了。亦筑睁开眼睛望一望,已走在市区外的公路上。公路左边有一片红色,整齐的平房,式样十分新颖,她问着:
「这是什么地方?」
「士林,」他简单的答,「那些红房子是美国学校小学部,建筑得不错吧!」
「原来是美国学校,我还以为是什么实验中心之流的!」她恍然大悟,「再下去是哪里?」
「北投,然后是关渡,竹围,过了竹围,差不多就到了,那幢别墅是在个小山坡上!」他说:「很雅致!」
「你的朋友是谁?拥有这样的别墅,一定相当有名,至少,他是个有钱而又懂享受的人!」
「他叫林维德。至于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以后会有机会见到!」他有些神秘地说。
「你常去吗?」她问。
「去过几次,都是林维德请客,人太多,破坏了情调!」他摇摇头,似乎有些话隐瞒住了。
「请客?那么一定有你那些女朋友了,是吗?」她凝视着他的脸。
「免不了的!」他不愿深谈,「今天会很清静,我刚打电话去,只有一对看屋的夫妇!」
她沉思着,脸对着无尽的公路,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若有所感的锐:
「你是个十分复杂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若要我单纯,只有使时光倒流。」他笑笑,「日子,会使原来单纯的变为复杂,你信吗?」
「也许吧!」她不十分同意,却也懒得争辩。
到了北投,很快的转一个弯,进入复兴岗,闻名的G校己在眼前,因为是假日,许多学生三三两两的散步,在店里吃东西,或在等公路局车回台北,那些庞大的校舍建筑物令亦筑惊讶。
「我没想到这里这么大,这么美!」她叫,「我也没想到,出了台北的世界是那么辽阔。」
「从现在起睁开你的眼睛,我要使你从学校、教室、家的小圈子里跳出来,我要让你看见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他也沾染上她那份兴奋。
「我从前多傻,从不出来走走,我觉得用功读书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真傻,是吗?」
她看着他,「我只守住一个小圈子,还洋洋自得呢!」
之谆只是笑,亦筑的幼稚再一次打动他的心,他有一份一分钟以前还没有的警惕,亦筑,这样一个纯真的孩子,他不能负她!
「唉!我真是井底蛙,」她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成日对功课斤斤计较,每年拿到系里第一名,就好像自己伟大得很,我严谨自守。我摒弃一切,却不知道把自己捆得这么死,如果不是你,我何日才能脱困?」
「严谨自守,把自己拘于一隅并不坏,脱枷而出也未必是好,世界上的事很难讲,你不必庆幸得太早,懂吗?」他含有深意地说。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迷惑的。
「外面的世界虽大,五光十色,有时会使你失去自我,年轻人若无自制力,还是作井底蛙好些!」他说。
「别那么自私,年轻人也有权力享受一切!」她说。
「只怕还没有享受,已被世界吞噬了!」他摇头。
「你和雷文有些地方很像,」她凝视他,深思地说:「你们都想尝试新东西,勇于冒险,你们也都想使自己身边周围的人像你们一样,但是——雷文无法找一条最好的路给他身边的人,你却能,该说是我的幸运!」
「雷文也曾带你去尝试新东西?」他看看她。
「不——」她拖长着声音。
他不再问下去,他是那种不会使人难堪的人。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冷僻,两边很少人家,都是一望无垠的禾田,蜿蜒的淡水河已呈现眼前,阳光下像一条银色的带子。
「快到了,你看见了吗?」他指着前面。
「看见什么?不是禾田就是山坡,只有一片绿色,我们走在灰色的公路上!」她张望着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仔细看,有什么吗?」他再说。
「右边第三个山坡——白色的,有一个白色的房屋,像孩子的玩具那么小!」她兴奋的叫:「是那里吗?」
「那就是林维德的房子,」他说:「你说它像孩子的玩具,等会你就知道有多大了!」
「很大吗?有黎园那么大?」她问。
「现代化的别墅怎比得上古老的黎园?」他摇摇头。「和我台北的房子差不多!」
「那也够大了!」她说。再看看那山坡,他们更近了。看来似乎很远,谁知转了两个弯,居然立刻就到了,之谆熟悉的循着一条红泥的山路往上开,两旁都是树和许多野花草,环境果然十分安静。汽车走了约莫五分钟,停在一个镂花铁门前,之谆用力按响喇叭,很快的,一个年纪相当老的男人打开了门。
「黎先生,我们已经预备好了!」老人带笑恭敬地说。
「谢谢你,财叔!」之谆把车驶进铁门。
大门离房屋还有一段路,园中的情景和外面的红泥路完全不同了。拳头大的鹅卵石镶的地,十分整洁、别致,左边有一个大花圃,盛开着百合和山茶花;右边有一个池塘,也是用鹅卵石镶成的,池塘边有一棵十分稀少,但长得很高的木棉树,光秃秃无叶的树枝上,盛开着红艳艳的木棉花,非常好看。
「果然很美,真像世外桃源!」她赞叹着。在清苦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未有机会来到这样华贵的别墅。
之谆只淡淡的笑,停好车,他牵着亦筑下来,已有一个年老而慈祥的妇人等在门口,一定是财叔的太太了。
「黎先生,请进!」财婶说。
之谆丝毫不摆架子,亲切的对财婶笑笑,然后带着亦筑进去。
客厅大得惊人,像个小型舞厅那么大。米色的墙壁,暗黄色的窗帘,墙上挂着许多巨大的、奇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印象派油画,除了一些新颖、线条简单却精致的乳白色小台、小几之外,全屋中竟没有一张椅子或沙发,有数十个深深浅浅不同的黄色及米色皮制的垫子,三角形的、长的、方的、圆的、菱形的,每一个垫子差不多有二尺高,十分巧妙的分布在屋中的每一个角落,使人看了非常新奇,也非常悦目。
「这里布置得真怪,却又那么别致,我敢打赌主人林先生是个雅人!」亦筑叫。 「别说得太早,你见了他再说!」之谆仍淡淡的笑,「坐吧!别小看了这些古怪的垫子,全是从泰国订做来的,每一个差不多合二十美金,再加上进口税,你知道,一个垫子差不多是台北整套沙发的价钱!」
亦筑伸伸舌头,这价钱的确令她吃惊,想起家里只有几张古老的藤椅,她只能怪这世界太不公平,贫富悬殊,永远有那么一大距离。
「是真皮烫金的!」她坐下来仔细欣赏,「烫的都是些泰国佛像,很别致,只是太浪费,有这么一笔钱,他可以作许多别的正经事了!」
「别急着批评尚来见过的人,来,我带你参观别的地方!」他拉起她,朝一边走去。
「这是小酒吧,左边是间小饭厅,后面是厨房、厕所和工人房,这边没什么好看,去那边,」他又带她去客厅的另一端,「这边全是寝室,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