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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她虽这样问,心中已经感动。倒不是那些可怜孩子,而是黎群。

  「小瑾说我多事,自找麻烦,每年多捐些钱给孤儿院不是更好?我觉得钱并不能代表一切,更有许多钱所买不到的东西,例如孩子的欢笑,你说对吗?」他慢慢地说。脸上有一抹动人的高贵光辉。

  「当然,当然!」她连声说。钱不能代表—切这句话由一个富家子弟口中说出来,似乎更可贵些。有钱人的可厌嘴脸她已看得多,偏偏黎家父子都没有那逼人气恼。

  「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忙,所以我很能体会到那些孩子的心,多一点爱,这比钱重要得多,是吗?」他再说。

  「你母亲——很早就去世?」她转开话题。

  「是的!」他低下头,似乎不愿多谈这事。

  「为什幺?病?」她追问。不是为了关心他母亲,而是想探知之谆的梦,那个短暂易碎的美梦。

  「是病吧!」他淡淡地说:「我并不很清楚,当时我年纪太小!」

  她摇摇头,母亲怎幺死的会不清楚?年纪太小也是个太牵强的理由,再小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搪塞,这里面一定有什幺原因,也许还有段故事,她的好奇心完全被引起。

  「当时——再黎园里吗?」她紧紧的追问下去。

  「死在黎园,葬在黎园,」他仍不起劲。「就在桔子林的后面。」

  「是吗?」她眼光闪动。「带我去看看好吗?」

  他犹豫一阵,摇摇头。

  「太远了,下次吧!」他说:「天已暗下来,我怕你会冷,而且——爸也许在等吃晚饭。」

  「也好!」亦筑点点头。她想起之谆约她一起走的事。提起黎群的母亲,看桔子及讨论孤儿院中孩子的情绪又冷下来,自然,黎群并不真要亦筑看桔子,只是找接近她的借口。

  他们又慢慢走回去,黎群显得很沉默,亦筑也不愿打扰他,快到屋子,他忽然说:

  「母亲死得很突然,十多年来,爸一直不曾提起,似乎永远不会再提起了,但我看得出,爸——相当痛苦!」

  亦筑心中一震,黎群明明不愿讲,为什幺又说出来?听他这幺说,真是有什幺秘密了,他说之谆相当痛苦,是真的吗?她怎幺看不出来?

  「别说了,我刚才只是——随便问问!」她怪不好意思。

  「是我自愿告诉你的,」他摇摇头。「我比较了解爸爸,近年来他交女朋友,多半与母亲的事有关。」

  「他一定是觉得空虚,觉得寂寞!」她脱口而出。

  「或者吧!」他看她一眼,并未发觉她的失言。

  大厅里的灯光都亮着,却映出满屋的冷清和寂寞,之谆说得对,黎园中是仿佛缺少了什幺,那是所有豪华的装饰所无法代替的。

  只有黎瑾独日蜷伏在一角的沙发上,她那如梦的黑眸,更增加了黎园的暮气。

  「爸呢?」黎瑾问:「怎幺只有你在这儿?」

  「谁知道?」黎瑾冷冷的,「或者在看花吧!」

  「阿丹预备好晚餐了吗?」黎群问。

  「我去看看!」黎瑾懒懒的站起来,雷文一走,似乎带走了她所有兴致,连多看亦筑一眼她都不愿。

  亦筑不语,她明知道黎瑾为了雷文曾叫她一起走而不高兴,让她小姐脾气发光了就没事的。

  一会儿,年老的阿丹出来说晚餐预备好了,黎群带亦筑去餐厅,不见了黎瑾,只有之谆坐在那儿,他们父女俩好象捉迷藏似的。

  「黎瑾呢?不去找她吗?」亦筑坐下来问。

  「小姐现在不想吃,她要睡一会儿!」阿丹说。

  亦筑看看之谆又看看黎群,他们都不以为异,想来对黎瑾的脾气已经熟知。她也不再问,低着头专心吃饭了。

  这一餐吃得很沉闷,阿丹的菜虽烧得十分出色,尤其那一碟盐焗鸡,可以与一流的广东餐馆媲美。但亦筑吃得相当不好消化,主要的她不习惯单独和两个可算陌生的男人一起吃,何况,两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关系又十分微妙。

  饭后,亦筑坐了一下就立刻提出要回家,他不会忘记之谆的话,她要早些提出要走,之谆还有事。黎群也不挽留,黎园在郊外,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市区,总有些不便,他站起来,要送亦筑的话还没出口,之谆已先说:

  「这样吧,我也要回去,顺便带你一程!」

  亦筑微笑点头。黎群也就不出声了,他虽有些失望,但搭之谆的车回台北,对亦筑的确方便许多。

  「那幺走吧!我还有点事!」之谆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西装上衣。

  他们默默的往外走,刚要跨出大厅,背后一声门响,亦筑下意识的回头,黎瑾冷冷的站在那儿,脸上又是那种她看不懂的奇怪神色。

  「我回家了,黎瑾,明天见!」她向黎瑾挥挥手。

  「再见!」黎瑾冷冷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刺。

  之谆和黎群已离她好几码,她无法再仔细分析,连忙追上去,天已黑下来,要她独自走出黎园,无论如何,她是会害怕的。

  上了之谆那六八年的平治三OO0轿车,她对窗外的黎群探手。

  「希望有机会看到孩子们采桔的情形!」她说。

  黎群正要说话,之谆的汽车已一溜烟的冲出黎园,她回头望望,黎群挥着右手,嘴唇在动,但她已听不见他讲些什幺。

  「什幺孩子和桔子,你和小群倒谈得来!」之谆打趣。

  「后山的桔子熟了,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吃,你难道不知道?」她侧着头问。

  「我只知道小群找人在后山种桔子,其它的一概不知,我的兴趣不在这个!」他笑着,笑得很潇洒。

  「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真吸引了你!」她忽然说。

  「是吗?」他看看她。「我说过,我怕寂寞的生活,我要热闹,要忙碌,然后,我才会疲乏的睡去。」

  「你独自住台北,只为不让儿女看见你那荒唐的生活?」她不知道为什幺会这幺问。

  「未必。」他摇摇头。「我周围虽有许多女人,我却并不荒唐!」

  「那幺你是好人了?」她稚气的笑起来。

  他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近身边,轻轻揽住她。

  「我并不是你所谓的‘好人’,我虽不坏,却也不十分正经,不十分老实,你怕吗?」

  当他伸手揽住她时,她有一阵短暂的晕眩,她的心跳得那幺剧烈,满腔充塞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是掠喜、紧张、渴望而又害怕。之谆温暖的手触着她,像电流通过全身,有点麻,有点酥,有点——但是,她本能的挣扎一下,她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你在害怕,是吧!」他又说,立刻放开她。「你还是个孩子!」

  亦筑摔一摔头,使自己振作起来。之谆的手移去,她竟有点失望起来,她——是希望他揽住的,是吗?同时他的话也刺伤了她,他说她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害怕的理由,是吗?」她挺一挺胸,装得毫不在乎的模样,说:「看看我,我真还是孩子?」

  他真的转头看她,那红扑扑的脸,那闪动着异采的明亮眼睛,那一头生动活泼的短发,那瞒脸的智能与聪明,还有那纯朴,那清雅,全身都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气,像一只刚要成熟的苹果。

  「或者——说大孩子吧!」他忍住了心中的震动,勉强说。他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是多幺难越过的鸿沟啊!他不知自己是仍有这份勇气。中年人的世故,掩饰了情感的波动。

  「若我是大孩子,你只能是大孩子的哥哥!」她说得真大胆,近乎挑逗了,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是吗?」他心中的渴望又被引起,四十三岁的人竟想接近二十岁的少女,这不能说很正常。

  「你——似乎有点怕我,你在躲避什幺?」她再问。

  「亦筑,」他深深吸一口气,用力把车煞住,她望望,是在罗斯福路和T大交叉口上。「大孩子的哥哥想请你去夜总会坐坐,你要躲避?还是拒绝?」

  亦筑呆了一下,这是她渴望的,从第一眼看见他,她就有亲近他的念头。可是,她也无法不担心——担心些什幺呢?似乎他们之间有许多乱糟糟的关系,有黎群,黎瑾,还有雷文,哦!别想他们,也别再担心,有些时候,女孩子需要自私些,大胆些,尤其在感情上。

  「我该拒绝吗?」她尽力使声音自然。「可是我记得你说过有事!」

  「有事吗?」他潇洒的笑笑。「留着太阳出来时再做吧!」

  汽车重新向前驶去。黑暗中,亦筑的眸子像一颗闪亮的宝石,她双颊发烫,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那幺兴奋。雷文的约会,黎群的邀请,从来不像今晚这幺令人心醉,和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在一起,竟有这幺大的喜悦?哦,天——她喜欢了他——之谆,那风度翩翩,漂亮又潇洒的中年人?那曾有一个破碎了的美梦的黎园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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