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相当熟!」她说。「常来吗?」
「来过几次,逃避家里墙壁的压力!」他说。
「墙壁的压力?」她笑笑,「很够幽默。」
点了两客排骨饭,女侍者礼貌的离开。
「不是幽默,是真话,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说。
「冷清的家怎幺会培养出开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难解释,你慢慢会明白!」他居然叹一口气。
「难道你有苦衷?看来不像!」她歪着头,满带着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没有,可能我对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觉得失望、空虚、无聊!」他说。
「外表的你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说,「难道你有双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有一丝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当我处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我开朗,活泼,快乐,当我独处时,我觉得失望、孤独,甚至害怕——」
「难怪开学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说‘或者是吧’?连对自己都那幺陌生,多幺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稳自己?」
「老实说,我把不稳自己,从来都把不稳自己,」他苦恼的看着她,「亦筑,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的?」
「我说不出,我并不——十分了解你,我曾以为你相当单纯,但是错了,」她摇摇头,「有一句话你听过没有?就是说:‘人,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听过吗?懂吗?」
「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
怎样的——」他喃喃的自语,「太深奥了,但——相当有道理!」
「我们往往并不是那样,但是以为别人看我们是那样,于是我们拼命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亦筑又说,「这句话看来似是而非,多看两次,想深一层,就能明白了!」
「亦筑,有时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幺多?」雷文疑惑的,「也许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筑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贫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难挫折,比人多些,对这个世界,对人生也能更了解一些,信吗?」
「无法不信,是吗?」他也笑了。
「有些经验是金钱买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愿的乐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尝不乐,」她有些骄傲,「雷文,说说你的家,为什幺令你不满?」
「我父亲是雷伯伟——也许你也听过,小时候,父亲尚未发迹,正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官,但家里却十分快乐,我开朗的个性,和那时的生活有很大关系,但后来,父亲步步高升,到今天地位,财,势,名位都有了,但他们已不属于家,更不属于我,难得见到他们的面,见了面,也没时间来管我的事,工作,应酬捆紧了他们,我每天从学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疯狂!」雷文倾诉的说。
「但是——」亦筑吸一口气,她无法想象的事,「你的母亲,不至于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应酬,白天她要应付比父亲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无聊得令人痛恨,但却是她们主要的娱乐。」
「雷伯伟!」亦筑忽然想到什幺,「就是那个什幺副部长雷伯伟?他是你的父亲?我常在报上见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个雷伯伟!」雷文点点头,「别人也许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我却情愿父亲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觉到他是我父亲!」
亦筑咬着唇不说话,她绝没想到雷文父亲是那样显赫的一个大人物,而那幺巧的,她的父亲方秉谦,竟是雷文父亲底下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觉妒忌,也相当难堪。
「没想到——你是位豪门少爷!」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别说这些无聊话,亦筑,」雷文发急的,「我提起父亲的名字,并不是炫耀什幺,我只是想要你更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了解,反而会使我不敢接近!」她说。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信的摇头,「门第之见不可能影响你,何况,我并不以这样的家庭为荣。」
「雷文,我得老实告诉你,有一件事我相当难堪,可以说心里很不舒服,我父亲——是你父亲下边的一个小科长,阶级相差十八级!」她真心的说。
「这——」他呆了一下,怎幺会这样巧?「不关我们的事。」
「虽然这幺说,我心里仍不舒服,这是真话,」亦筑说,「而且,我得声明,绝不是妒忌!」
「我——了解!」他随口说。
「你不了解,绝对不了解,」她摇摇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承认,「我心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亲苦干了二十年,从一个小科员开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长,而你父亲二十年前并不见得高过我父亲,但他现在是副部长,其间的差别多大?虽然才智、能力都有关系,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对吗?」
「亦筑,扯得太远了!」他想阻止她。
「这问题令你难堪?若是难堪,表示我说得对,」她叹—口气,「现实的社会,手腕的世界。」
「别谈了,想不到惹起你那幺大的不满,」他拍拍她:「我再说一次,这不关我们的事。」
排骨饭送上来,亦筑停止讲话,低下头来慢慢开始吃,刚才的话已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老实说,你刚才的话是对的,」雷文放下汤匙,「我父母都很会钻营,只是——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爱他们,我不愿这幺讲他们。」
亦筑抬起头,凝视他半晌,歉然的说:
「是我错,我太小气!」
然后,两人都笑起来。这一阵笑声,无形中使他们之间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筑说。
「是吗?怎幺回事?」他问。
「他父亲成日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理他们,甚至很少回家住,说是住在厂里,」她含蓄的说,「她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奶妈养大,从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独的大园子里,养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实我很了解她,她内心十分善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幺怪!」
「怪的人未必是坏!」她说。
「你为什幺总下意识的帮他?有原因?」他问。
「我不帮谁!」她脸有些红,「我只说公道话,我也替你辩护过!」
「替我?跟谁?」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觉得不该说。
「他提起我?为什幺?」他皱皱眉。这两个男孩子互相都没有好感。
「他只说黎瑾和你不适合!」她无法不说实话。
「笑话,他知道什幺,」他不高兴的,「他以为他妹妹是公主?别人都配不上?」
「他没有这幺说,他只说不适合!」亦筑解释着。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为自己是数学系高树生?有深度?有灵气?家里有钱?哼!我要做给他看看!」他一连串的说。
她的眉心也皱起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真有这幺严重?他要做什幺给黎群看?
「赌气对你并没有好处,而且黎群并没有恶意!」她又说。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没有恶意,我对他也未必有恶意呀!」
直到吃完饭,他们不再谈任何事,似乎双方都在存心闪避些问题,但到底闪避什幺,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会跳舞吗?」侍者收去盘匙,雷文忽然问,「时间正好赶上茶舞!」
「跳舞?」她睁大眼睛。「生平只跳过一次,十岁时代表小学四年级参加团体山地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会,我教你如何?」他笑着。
「心领了,」她连忙摇手,「谁能像你,什幺都会,什幺都想试试,难怪亦恺说你花花公子!」
「亦筑,你什幺都好,就是有时有点死心眼,什幺都会,什幺都想试,并不表示就是花花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为然的。
「为什幺我就没有这种好奇心?」她反问。
「你不是没有,只是被一种我还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压抑,对吗?」他一本正经的。
「对——」她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太放纵自己,我很贪心,放纵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纵吧!」他的头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红着脸闪避,心中猛跳个不停,她以为他要吻她,「就是没有正经的!」
「我说正经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别人跳都好,进舞厅又不是犯什幺罪?」
「不——」她一味摇头,「我不适合那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