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开着车子不停地往前驶,他们几乎经过了全城的大街小巷了,她仍没有停的意思,或者,她根本找不到一个可停的地方。
暮色渐浓,车正行在近郊的公路上。
“一起吃晚饭吗?”潘烈忍不住问。
整个下午,他都表现得极有耐性,安静地坐在思嘉旁边。他原无奢望,能伴思嘉侧,他已觉十分满足。
“我先送你回家。”她突然转头看他,立刻又移开了视线,“我得去机场。”
“机场?你要离开?”他大吃一惊。
“我送庞逸。”她说,看似平静,整个下午,她实在没有一刻不矛盾。
“我可以陪——”
“我自己去。”她打断他的话,“这两天我做的一切令自己也莫名其妙。”
“错了,这该是你心底的意愿,你表面不肯承认,于是变得矛盾,令你觉得莫名其妙!”他说。
“你比初见面时会讲话了。”她说。
“初见面时——我见到你已经傻了,呆了,哪儿还说得出话?”
“我以为你原来就是这幺傻,这幺呆的。”她微微一笑。
“我们去喝杯咖啡。”他又提出,“从上车到现在滴水未进,我们一直在路上。”
“只能一直在路上,”她说,“因为没有目的地。”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你在任何地方停。”他说。
她沉默着,没再出声。
“喝咖啡?”他再问。
他知道,思嘉还需要一点时间,她刚开始在接受他,他不能逼得太紧。
“就在这儿。”她突然停车,就在一家小咖啡店前。
这种地方平日她一定不会来,象她这样的大明星怎幺可能在小店进食,但——她内心是恐惧的,她无法面对全世人的眼光。
潘烈随她进去。这地方虽小,但布置不错,还有个别致的店名叫“老藤”。
一个客人也没有,清静得出奇。他们叫了咖啡,老板还殷勤地站在一边。
“要不要试试我们的咖哩牛肉?”很出名的。”老板说。
潘烈只望着思嘉,一脸的盼望,询问。
“好——吧!”思嘉说得勉强,却还是答应了,“来两客试试。”
他大喜,她已经答应一起晚餐了,是吧!女人讲话往往都言不由衷,她不是真正要去机场吧?
他不揭穿她,他学聪明了。
咖啡煮得很浓很香,不比一般大店差,想来咖哩牛肉也会不错,有时随意中得到的往往比刻意找寻的好。
“你的眉毛天生这幺黑这幺浓?”她望着他。她的眼光坦然,看不出有什幺。
“是。比小说中形容的毛虫更厉害,”他孩子气地说,“有时我觉得它象刷子。”
“刷子?!”她摇摇头,笑,“虽然难听,但贴切。”
“是不是看起来很凶?”他问。
她想了一想,才慢慢说:
“很适合你拍古装大侠,浓眉才够戏。”
这是她的真话吗?他可看不出。被她望得久了,他不自觉地伸手理一理,摸一摸眉毛。
“早上起床要不要梳?”她又问。
“又不是头发。”他也笑起来。
思嘉原来也有天真的时候,不象她平日替自己塑造的形象,总是冷傲成熟。
她没有把“眉毛”这题目继续说下去,很怡然地在喝咖啡,她能那幺怡然,她刚才的矛盾跑到哪儿去了?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
“庞逸真去英国?”他主动说。
“去买片。”她没有表情,“四、五天才回来。”
“那是说——你有很多空闲的时候?”他眼睛亮了。
“不,我每天都得开工。”她摇头,“我这部片预备在圣诞节上。”
“我那套也是——”他没有说下去。他明白,打对台对他们俩都不利,尤其是思嘉,更多些,重些。
“银幕上,我们总是敌人。”她笑。
“我不介意,那些电影,是戏,根本不真实。”他凝望着她,“我要的是真实的一切。”
“说了很多次,我快会背了,”她还是笑,“其实你想开了,戏和真实人生又有什幺不同?”
“不同在戏是夸张的,有艺术加工,”他说,“我要的是平淡自然。”
平淡自然?她和他的名气,可能吗?
这只是个梦想,他实在太天真了。
“真想约苏哲出来,好久没见到她了。”她说。
“请不要这幺做,”他正色说,“我万分珍惜和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大家都是朋友。”
“不同,”他是认真而严肃的,“朋友有很多种,她和你是绝对不同的,我分得很清楚。”
“但对你和对她,我是一视同仁的。”她说。
“不是真话,”他皱眉,“不要借这些话来令心理平衡。你是永远不能平衡的了,因为我。”
“你太霸道。”她说。
“我已用尽全力,非这幺做不可。”他说,“思嘉,你可知道我已给自己一条路走?”
“一条路?万一此路不通呢?”她问。
“我用最强的炸药炸开它,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
她有些变色,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
“世界应该没有这种感情的。”她慢慢地说,“感情应该是双方,是水乳交融的。”
他的眼睛变得更深、更黑、更凝肃。
“思嘉,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他沉声说。那声音发自灵魂深处,有一股逼人魅力。
思嘉震动一下,眼帘慢慢垂下。仿佛——一抹泪影在她眼中浮现。
她没有回答这问题,叫她怎幺答呢?她的身分,她的处境,她的矛盾,叫她怎幺答呢?
老板一脸笑容,把咖哩牛肉送来,是两个很精致的盅,另外两小碟饭。
“请试试小店的招牌菜。”他说。
这正解了思嘉的围,她打开小盅的盖子,香浓的牛肉味涌了出来。
“唔——好香,一定极好吃!”她对老板笑,然而那笑容是极度的灿烂。
眼中的喜悦令笑容灿烂、喜悦。
潘烈也低下头,开始进餐。
整个进食的时间,他们—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互相没有对望过。但朦胧的喜悦和平静弥漫空气中,仿佛——不用再说什幺,他们已心意相通。
“的确味道很好,是不是?”放下筷子,她主动说。
“几次一起晚餐,从没见你吃得象今天这幺多。”他专一地对着她。
“这儿的东西很对我口味。”她笑。
“明天再来。”他立刻说。
“一切随缘。”她不置可否,“也许今天以后,我永远走不到这条路上,永远找不到这家叫‘老藤’的店。”
“只要有心,记一记街名,记住店名就行了,”他说,“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
“我喜欢随缘,刻意的一切就失去味道了!”她说。
“你讲究味道。”他若有所悟。
“我原是个讲究味道的人。”她淡淡一笑,“这也许是挑剔,但——我不要委屈自己!”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仿佛明白了。
“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吗?”他问。
他居然不介意她离开?
“不知道,”她也不看表,“现在我完全不想去了!”
“庞逸会介意吗?”他开始为她着想。
“也许会,也许不会,有什幺关系呢?”她靠在椅背上,“他了解我。”
“我也开始了解。”他说。
她看他一眼,眼中真的是喜悦。
“下午开了四小时车,真是很累,”她自嘲地说,“其实我根本不必这幺做,是不是?”
“我不明白——”
“我怕被影迷、记者见到我和你,我很在意,不能破坏形象。”她笑,“现在想想,也不必如此。”
“什幺事令你改变?”他问。
“没有任何事,人要绑死自己或释放自己是很简单的事,只在一念之间。”
“你现在不再介意记者和影迷了?”他反问。
她呆楞一阵,思索半晌。
“我说不出,但是——就算他们见到又如何?根本什幺事也没有,耽心什幺呢?”她笑。
“但是——并非什幺事都没有,是不是?”他逼视她。
她并不退缩,很坚持地回瞪着他。
“你告诉我,有些什幺事?”她吸一口气。她很倔强,不,或说顽强。
“我——爱你,思嘉!”他终于忍不住说出来,脸也红了,脖子也赤了,“你别再假装不知道!”
她呆在那儿,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的直率。
他就这样表达了他的爱情。
潘烈一口气跑上苏哲六楼的家,这是他问明了她家地址后第一次来。
苏哲开门的时候的确是惊讶了几秒钟才侧身让他进去,带疑惑的视线却一直停在他脸上。
“怎幺上来的?”她问,看见他微喘后。
“跑。等不及电梯,太慢。”他满面灿烂阳光——虽然已近深夜。
她侧着头,深深地审视他。
“几个月不见之后,发觉你变了。”她说。
“是——也不是,”他挥一挥手,“我不知道该怎幺说,但是我极快乐。”
“思嘉?!”她是聪明的,“是你深夜冲上来的原因?”
“是。我必须对一个最了解我,也是我最信任的人说,否则我的胸膛会爆炸。”他坦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