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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我失态了。」

  寿阳恢复平日的一派孤僻,撑箸扒饭。

  「往好的方面看,近来土匪们再嚣张,也得不到多少甜头了。」席间的歌岚优雅浅笑。「这儿的百姓实在能干,懂得团结在一起合力御匪,而且本事也挺不错的,让土匪流寇们连连吃鳖,只抢到了满头包。」

  这话舒缓了方才僵凝的气氛,却引起寿思暗暗的紧绷。这女的想干嘛?

  「是啊是啊,百姓们真的满幸运的。谣传他们里面出了个很厉害的头头,带领他们习武御匪。看来这招挺管用的,那群坏蛋果然再也占不到什麽便宜。」姨妈们欣然唱和。

  「听说那个带领的,十分神秘,总是戴著面具,披著厚重大氅,连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晓得。」歌岚转向寿思,温婉莞尔。「那人好像自称『兰陵王』,是吧?」

  「我哪晓得。」不妙。

  「咦?王爷第一次撞见你时,不就是在兰陵王率百姓御匪的一场混战上吗?」

  始终沉默疏离的敦拜骤时惊瞪。「你是在那种场面下遇到穆勒的?」

  寿思倏地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惶惶戒备,不肯多言。

  「你跑到那里去做什么?」相较於对儿子的冷淡,敦拜对女儿的关注极为明显。

  「寿思不是离家游荡途中巧遇王爷而已吗?」姨妈们相互嘀咕成一团。「怎么会扯上百姓聚众御匪的事?什么是兰陵王?」

  「难不成——」鲁直的表哥突然大嚷。「那个兰陵王,是寿思扮的?」

  「你乱讲!我哪会作这种事!」糟了!真的糟了……

  「可是你近来确实常跑出去,神神秘秘的,而且,姨丈书房里的兰陵王面具,不也常被你拿去玩吗?」

  寿思被串串问题给逼住,板著小脸,力持冷淡,却惨白冒汗。

  「那个丑丑的面具就叫兰陵王?」姨妈们惊觉家里还有许多她们不知道的秘密。

  「我就奇怪寿思为什么常常一消失就好多天,原来是跑去聚集百姓练习御匪。」

  「啊,府里那个大疤护院——」

  「壮壮的那个?」

  「对,他平日替寿思充当车夫,其实功夫底子很好。该不会就是他负责教授百姓武术吧?」

  「太多巧合了。」表哥同姨妈们陷入迷思。「但……寿思与王爷初见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福纳垂望无人替他添注的空酒杯底,寿阳置身事外地冷漠喝汤,此时最快乐的,大概就是沙岚、雪岚了。

  「王爷是在西行途中巧遇土匪袭民的乱局,助阵之际,发现寿思福晋也在其中,行迹可疑,因而判定她与此事必有关系。只是,到目前都还未厘清她是土匪那方的,还是百姓这方的。」歌岚悠悠抢在气炸的姊姊们之前淡道。

  「她既然拥有兰陵王面具,当然是帮助小老百姓这方的!」表哥极力声援。

  「那麽,她就要负起聚众作乱的罪名了。」

  「哪有作乱,那是在助人吔。」姨妈们不服。

  「私下纠结聚众,不管是为什么原因,朝廷都得彻底查明,这也是王爷一直住在此处的目的——」

  「之一。」

  希福纳偷偷加上的这句,登时换来歌岚颇凉的一个笑眼关注。

  「除此之外,我想你还忘了另一件事。」寿思最厌恶这女的,老在她和穆勒之间展露若有似无的优势。

  「喔?」

  「穆勒西行,也是违反皇命。因为他并未得到允许,可以潜到甘州以外的地方。」

  「穆勒王爷偷溜到西域?!」表亲同声高唱。

  寿思怨毒地瞪著闲闲用膳的穆勒。他敢掀她的底,她就拆了他的台!大不了,同归於尽。

  「这……我怎么愈听愈胡涂了?」小姨苦著脸。

  「姊姊握有姊夫偷潜西域的把柄,姊夫握有姊姊假扮兰陵王聚众作乱的把柄,互相咬来咬去,如此而已。」寿阳胡乱吃乾抹净,按下筷子,不屑地走人。「我吃饱了,各位慢用。」

  「寿思福晋,请问你指控王爷是偷溜的,有何证据?」

  「是呀,你怎么确定王爷不是迷路了呢?」

  沙岚、雪岚好笑反击,合力围剿小妖姬。

  「说得也是。」姨妈们动摇了。「他们人生地不熟的,难免走错……」

  「倒是你,出现在民匪互斗的乱局里,人人都看见你事後被王爷沿路逮返甘州。加上你拥有兰陵王面具,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可狡赖?」

  「而且那些士匪和川陕流寇别有勾结,这案子一查下去,不是你阿玛包庇匪寇有罪,就是你得为聚众之事入狱!」

  咋锵一声轻响,人人顺著搁箸上碗的声息转向敦拜。

  他异常沉稳,异常静谧,神态安适得令人备觉警惕。他若有意隐藏自已,可以做到如同先前那般,与人同席却只有模模糊糊的存在。他若企图动作,那份寂静的存在立即鲜明起来。

  寿思每根神经绷到极限,无助地回视父亲深邃的凝睇。她好像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原本很有把握的事,突然全没了把握。

  「穆勒王爷,借一步说话。」敦拜突然起身。

  席上两大帅哥一离去,整桌人顿时像山中无老虎的野猴子般吱吱叫,吵得不可开交。唯有寿思,急急追在父亲和穆勒後头,奔往书斋。

  敦拜停在书斋门前,倾头斜睨喘吁吁的小人儿。

  她切切地等著父亲的回应,担忧而畏怯的神情,没了平日的别扭作遮掩,显得娇弱可怜。阿玛……是不是生气了?

  「不准进来。」

  父亲冷漠的低语,如同对她宣判了极刑。她僵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合上门扉的背影。

  她被阿玛给摒弃在外了。

  敦拜并没有一进屋就对穆勒开门见山,穆勒也不觉得他们有必要速战速决,因此迳自鉴赏起墙上字画,再三玩味。

  敦拜凝睇角落的花瓶良久,有如陷入瓶上精绘的团纹迷宫,神思荡漾。直到穆勒悠哉晃到瓶架旁,取出後头藏挂的一张狰狞面具,敦拜才恍惚梦呓。

  「兰陵王。」

  「您打哪儿弄来的?」穆勒淡漠审析,不觉蹙眉。

  「寿思从小就喜欢有趣的东西。有什麽好玩的,我就会买给她解闷儿。」

  「拿这个给她当玩具?」

  「唐代兰陵王的大面戏,用的就是这种面具。」

  敦拜接过沉重的出土真品,端详那张骁勇剽悍的粗犷面容,若有所思。

  「相传北齐高长恭,俊丽无比,音容兼美,不足以领兵作战,威吓敌人,所以都戴著狰狞大面争战沙场,使敌方丧胆。」穆勒从容地替老丈人吟道。「大唐演出这出戏时戴的面具,没想到大清也会有人依样画葫芦,戴著作戏。」

  「王爷说得没错。」敦拜雍容转望,凌厉对峙。「我才是以兰陵王身分聚众御匪的人,不是寿思。」

  「您好福气,拥有这么贴心的女儿。」

  「我不知道她偷偷跟著我,还替我在你面前掩护的事。」

  「也难怪您会这麽偏爱寿思。」穆勒把玩起案上名贵的宝墨,专注抚摩墨上雕工。「寿阳对您的信赖,远不如寿思。她根本不必问,就笃定您一定不甘愿与周遭狗官们同流合污。」

  她甚至料准了父亲必定会另有作为,积极行动。

  「她什么官场斗争都不懂,只是一心想帮我。」完全不理会自己会因此陷入何样危险。这令敦拜心疼,更是心惊。

  「她这下子,可帮出了大麻烦。您可知寿思私下在玩咒术的事?」

  「大约知道。」不过是些孩子把戏。

  「她有天分,或者应该说,她天分太好。容我大胆推测,」穆勒倏地斜眼冷睇。「寿思在玩咒术时,恐怕不小心引来了这兰陵王面具里的脏东西,紧紧纠缠著她。」

  敦拜震愕,可见他完全被寿思蒙在鼓里。

  「这是怎麽回事?」

  「她每逢十五月圆,都会撞鬼。」而且似有逐渐凶猛之势。

  「所以你赶著在十五之前办喜事?」以喜气抵御阴气?

  「那是原因——之一。」他不大爽地借用一下希福纳方才的说法,顺便数落老丈人处理此事时的缺失,以闪避重点。

  敦拜温顺地恭敬领受教诲,任凭穆勒的王爷气势处置。末了,才淡淡应一句。

  「由你在用餐时诱我自己招供的陷阱来看,你已经很清楚寿思就是我的要害。」

  老家伙够机伶,识破他方才在餐桌上精心铺排的一出戏。

  「既然您明白我已抓住您的要害,合作之事,您的答覆如何?」

  敦拜笑了。笑得极其俊雅,风采潇洒,翩翩流泄文人名士的秀逸。

  「你也知道,我心里有多宠我的女儿。」

  「不错。」

  「但我可没兴趣宠女婿。」

  果然。穆勒无聊地仰头长叹。希福纳说得没错,这个敦拜没有表面那麽温驯可欺,他只是非常擅长隐忍,不轻易发狠。现在可好,爪子终於伸出来了。

  「你的确抓到了我的要害是谁,我也同样明白你的要害是谁。我又何必受你威胁,乖乖与你合作呢?」敦拜笑眼弯弯,煞是和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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