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小的玉如意,还有翡翠小屏风。」
「屏风上刻著山水!」大姨指著铜钱小大的袖珍屏风惊嚷。「还有小挂轴,真的是挂轴,上头还有落款和压角!」
「哪来那么小的印章盖压角啊?太神奇了。」
「寿思格格,喜欢吗?」歌岚将众人羡艳的六角盒递上,床上呆坐的泪人儿也傻傻地接过。
「穆勒送我的?」
「是啊。」
小小的汉玉山水,小小的文房四宝,小小的百花洋镜及小小的黄金自鸣钟,都只有拇指般大,却比实物更精工细致,娇小可人。
「他怎么会有这个?」又怎么会知道她喜欢新鲜有趣的东西?
「王爷自有管道。」歌岚笑得甚是神秘。「只要他吩咐一声,没有办不到的事。」
寿思的好心情立刻发酸,不是滋味。「你还真了解他。」
「好说。」
寿思不是有意要讨厌这位亲切的女孩,可她就是反感,友善不起来。怎么样,她就是天生坏心肠,没人家善良。穆勒要送礼,干嘛不亲自送,要委托他的红粉知己?
「拿回去,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寿思把六角盒重重塞回歌岚怀里,臭著小脸下床著鞋,不顾旁人的叫唤,迳自杀往正厅。
死家伙,她非得问清楚,他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否则他老是这样,随随便便就惹得她心花怒放,满心甜蜜到几乎没劲儿继续生气,真是太可耻了。
他若是喜欢她,就直说嘛,她也好可以乘机原谅他,不然,他以为她很乐意一直跟他针锋相对啊?这门婚事她也不是全然反对,只是办得未免太马虎,对不起她的纯纯少女心。
昨天下午她才离家出走,晚上就被他扛回来,今天马上张灯结彩。这是干嘛,赶办年货吗?
非得狠狠说他一顿不可。然後,再很温柔地原谅他好了……嘻。
行经园中游廊,冷不防听见细微的交谈。雪天黄昏时分,一片凄清幽暗,看不清人影,可声音却很熟悉。
「所以谣传此处有聚众抗匪之事,是真的罗?」
「只能说,当地百姓确实有抵御盗匪来袭的能力。」
「这可是大事,穆勒。」陌生的男声轻喃。「很多乱子,都出在地方势力上。三藩与台湾一事,已经印证过这种危机有多大。尤其甘肃一带,上达西北,下连川陕,都是皇上连年用兵好不容易才平定的区域。我想,皇上不会乐意听到此地有八旗兵以外的势力,可以自行抵御强盗流匪。」
此类谋反的潜力,极为敏感。
蹲在暗处的寿思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教小老百姓自卫家园,会惹出这么大的危机。他们那些小民只是防御自己的辛苦耕耘而已,哪有谋反的念头?
「你想太多了。」
穆勒散漫的回应愕住对方,也愕住惶然的寿思。
「这里的小老百姓蠢得要命,没你想的那么高明。」
「一直侵扰川陕一带的流匪,居然连连栽在此地,又怎么说?」
「只能怪那些流匪自已笨,你还要我怎麽说?」
「穆勒?」那人笑得十分谨慎。「你是认真的吗?」这么大的危机,他竟一反常态地轻描淡写起来,打发过去。
「说够了没?」这节骨眼上,他没空跟人闲扯淡。「我待会儿有事要忙,你还有什么要吠的就快点吠。」
「省得我耽误你拜堂?」
「喔,对。我居然没想到拜堂,满脑子只想著入洞房。」他无聊透顶地故意瞎扯。
「好吧,我明白了。」那人咯咯笑不停,话锋却仍旧犀利。「我只要确认一件事,立刻走人。」
故作优闲的冷冽气氛,慑得寿思浑身紧绷。
「此地小民聚众御匪之事,不管甘肃提督敦拜知情不知情,都脱不了关系。你认为我该如何向皇上禀报此事?」
这个人,打算……参劾阿玛?
「你提都别提。」
穆勒嚣张至极的回应,再度令人错愕。
那人极不自然地乾笑一阵。「你是要我向皇上回禀:天下太平?」
「是啊。」他转转僵硬的後颈。「皇上听了一定很高兴。」
「他是听了一定知道有问题。」那人舒心一叹。「管你去死的。反正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要是捅出什麽楼子,你自己看著办。」
寿思大惊。他就这样撒手,让穆勒一人去担所有的烂摊子?
「你还是打算告密?」
「没错,因为我没你那麽清高,我很需要皇上的赏识和功勋。」那人口气一转,圆滑起来。「不过,若是你肯与我妹妹破镜重圆,那又另当别论了。」
「滚吧,我没兴趣再当一次你的妹夫。」
妹夫?穆勒已经成亲?
「那好歹你也该回京看看你儿子吧。你有多少年都没正眼瞧过他了?」
寿思顿时僵成石柱。连儿子都有了……
她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只觉得脑袋空空的,人也空空的。甚至愣愣地眨了好多回眼,才明了眼前弯身斜睨她的大脸,正是穆勒……
「听够了吗?够了就快跟我进去拜堂。」
「谁……谁要跟你这种人拜堂!」她愤然跺脚而立,霎时双腿抽麻,差点摔倒。
「下回偷听!记得带张椅子。」
「放开我,」才不要他扶!「你不要脸、无耻至极!都已经有妻有小,还来勾引我!」
「喂。」说话请凭良心。「是谁在勾引谁啊?」
她恨透了他那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慵懒调调,偏偏眼睛不争气,涌上一片模糊。「你跟刚才那个人的话我全听见了,你还想赖?!」
「哪个人?」
她气恼地发现对方早了无踪影。「反正,你别想我会听你的!这门亲事,绝对结不成!」
「随便你。」他森然伸掌压上廊柱,狠眼逼困倔强的小人儿。「你既然全听见了,那么我就不必罗唆。成不成亲,你自己决定。但你搞清楚,我没兴趣为外人卖命,所以亲若结不成,你阿玛的死活,请自行负责。」
「你敢拿他的安危威胁我?!」
「敢哪。」
「为什麽?」
「你说呢?」
她太疏於男女间微妙的暗示,不懂他深邃的凝睇代表什麽,只一迳伤心於他硬是要扳倒她的那股敌意。
穆勒为什麽一定要这样处处对付她?她刚刚还对他有些心动的,所有好感却又一下被他杀光光。
「我讨厌你。」她含泪冷道。
穆勒刚棱的面容微微抽动,更显严厉,完全遮掩住他内心的焦虑。
怎么回事?事情好像不是在往他所预期的方向进行。
「我绝不再作傻瓜。所以你别再耍花招,妄想我会笨笨地跟你和好。」
现在到底哪个是傻瓜?为什么他觉得他才是一头雾水的那个?
「如果你扯完了,就移驾大厅吧。」
「我不去。」
他隐然不爽。虽然威胁小女娃著实烂招,但他已无计可施了。「你不管你阿玛的安危?辖区内有小民聚罪谋反,这罪名可不轻。」
「那又怎样,与你这『外人』何干?」她故意恶声加重。
他绷紧的面容狠狠一拧,咬牙切齿。「很高兴你此刻心情会好到大开这种智障玩笑。不过很不幸地,你待会儿就得改口了。」
她骇然抽息。
「从今以後,我不叫外人,而叫官人。」
「放我下来,」她拒绝再被当作杂货般乱扛。「这里是我家,我不容你放肆!」
穆勒才不管她。他已经管得太多了,结果呢,更加一塌胡涂。烦死了,不管什麽事,一旦涉及女人,都会搞得乱七八糟。
天晓得女人的脑袋是用哪种肥料做的,完全不讲道理,反反覆覆,捉摸不定。他愈是努力,愈是惨烈,把自己整得七荤八素。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耗费巨量心血,专注在这麽个小女人身上,结果竟然还是摸不清她在想什么。
她以为他很闲啊?!
不管了,一切照他的规矩来。速战速决!
整椿婚事由穆勒这一强势主导,办得格外凄风惨雨。新娘子哭得死去活来,拳打脚踢,还是硬被他箝扭著,有如胁迫犯人画押般地行完大礼,把小人儿打入大牢似地拖进洞房。
这期间,众人不断好言相劝,又是哄,又是骗,也有人暗暗窃喜,或淡淡看热闹。更有脸色极为难看的父亲,从头沉默到尾,两掌捏得大椅扶手嗞咯响。
「我不要作人家的填房,我才不要当别人的娘!」
「格格乖,坐好嘛。」
侍女、看妈、全福太太们拚命婉言压著她盘腿,照满人礼俗,与新郎在南炕上对坐。可寿思挣扎得甚是卖力,众家妇女已经被她操得不成人形,狼狈至极。
按规矩,这婚礼要从今晚足足进行到明夜。见寿思如此不合作,穆勒乾脆下令,一切礼仪今晚全都搞定,以降低灾情。
她又哭又闹,声势凄厉,出嫁弄得像出丧。看得出来,这不是在作戏,她是来真的。
「格格,快。咬一口饽饽……」
「小心她又把这盘翻了!」
侍女们惊叫不及,才重煮的半熟饽饽就又泼了全福太太们一身,只剩仍呆夹在筷子上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