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他,好不好?」心颖激动得握住倩予的双手,她以为有转机了。「你知道我会到你这儿来的最大力量是什么?他——杜非昏迷中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倩予,如果我不来找你,我——没有人性、没有感情、没有血肉。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又软又低,但清清楚楚的可以听出那是你的名字,倩予,你听见没有,他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因为觉得愧对我。」倩予说。
「为什么是愧?你不以为是爱?」心颖叫。
倩予摇摇头,再摇摇头,挣脱了心颖的双手,缓缓站起来。
「心颖,很谢谢你来,但——很抱歉,」她平静的说:「我不能跟你去医院,而我——将结婚的事也不能改变,我不会拿婚姻来儿戏。」
「倩予——」心颖又气又急又恨又无可奈何。
「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倩予打开大门。「今天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不能陪你了。」
心颖愣了半晌,愤然站起,大步冲出门,头也不回的直奔下楼。
倩予——简直是冷血的,是吧!心颖看错了她。
倩予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自心颖含愤而去之后,她就一直这么坐在沙发上。
她努力使自己冷静,这个时候不能再走错一步路,她要冷静——她做到了,但是,冷静之中,她依然矛盾。
拒绝去医院看杜非是理智的,却太没有人情味、太冷酷,这不是她的作风。她知道心颖会怎么想,但她一定要这么做!她已经这么做了四年,总不能到最后才前功尽弃,何况她已决定和大泽结婚。
然而把自己困在家中是件痛苦又难耐的事。她无法令自己不想医院中的杜非,也无法忘记刚才心颖说的话。如果大泽也在台北就好了,那样至少可以分散她的心神,陪她到处走走。说实话,她不走出大门是因为她害怕,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走进医院。她怎能不矛盾呢?躺在医院的是杜非,是得到她全部感情的人,是百合的父亲。中午,她为自己做了三明治,吃了两日就咽不下去,只喝了半杯鲜奶。电话响了很多次,她都没有接听,因为此刻她根本不想讲话,无论对谁。
黄昏的时候,门铃在响,接着有人用钥匙开门,那自然是母亲,只有她才有钥匙。
「你在家,怎么不接电话?」母亲很担心,神情也不对。「你看了报纸吧?」
「我才回来,」倩予故意淡漠的说。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的心思。「你打过电话?报纸上又有什么大新闻?」
母亲忧愁的望着她,轻轻地摇头。
「你真不知道?杜非——受伤住院?」她问。
「啊——是吗?」倩予发现自己也颇有演戏天才。「怎么受伤的?严重吗?」
母亲皱着眉头,显然已看穿了女儿的心思。
「不必瞒我,我是为你好,」她叹口气。「我眼巴巴的老远赶来,就是怕你发傻,一时冲动跑 去医院看他。」
「妈,就算我去医院看他,也只因为大家朋友一场,怎么算冲动呢?」倩予略有不满。
「我就是放心不下,」母亲永远是母亲,她有自己的一套古老固执的想法。「杜非把我们一家 人都害惨了,尤其是你,几乎——几乎——唉!我永远不能原谅他。」
「还提这些做什么?」倩予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那么久的事了,而且下个月我就要结婚,还 有什么不放心的?」
「结了婚,离开台北才算数。」母亲冷哼一声。「他这次受伤不知是不是在耍花样。」
「你也真孩子气,」倩予摇头。「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杜非身边的女孩子比我好 一百倍的多得是,别闹笑话了。」
「我是不是闹笑话你心里比我明白,」母亲唉声叹气。「倩予,你嫌我罗嗦我也要再说,你千万不能再傻了,好不容易现在又站了起来,你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打击。」
「谁要打击我呢?」倩予眉头紧紧的皱起。「你快回去吧!百台说不定在找你了,约了人有事。」
「约了谁?倩予,该不是——」
「约了公司同事,」倩予非常的不耐烦。「一个日本女孩子,第一次飞来台北,带她出去逛逛。」
「真的——这样?」母亲盯视着她。
「妈妈——」倩予的反感一下子涌了上来,母亲还当她是十二岁的孩子呢。「你到底怀疑什么?」
「我——倩予,你无论如何不能去看杜非,我不许你去。」母亲说。
「我根本没打算要去。」倩予没好气。「就算我去——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倩予——」母亲大吃一惊。「你不能去,我就知道你会感情用事,你这孩子。错一次的痛苦、折磨你完全忘了吗?」
倩予觉得自己的耐性已经到了极点,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我的痛苦、打击不必你来提醒,妈妈,当年你帮助我,拉我一把的事我会一辈子感激,但是我已经这么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必过分的管束我。」
「倩予——」母亲变了脸色,她气坏了,气自己的女儿怎么——怎么如此不识好歹?
「你要分清好歹,不要忘了谁对你好,谁又伤害过你。」
「我知道,我也永远忘不了,」倩予吸一口气。「你不必提醒,我也忘不了你对我的恩惠,我会永远记得,妈妈——」
「倩予——」母亲眼睛红了。「你以为妈跟你作对?故意反对你?事实上这杜非——」
「不要再提这个人,好不好?」倩予简直忍无可忍。「杜非跟我——有什么关系?」
母亲吸一口气勉强忍住了泪水,她觉得委屈,她是为倩予好才劝她,怎么这孩子不识好歹?
「好,我不再提了,只是——你上了去之后不要又哭哭啼啼,躲到那种鬼地方,你的事——我不管了。」母亲真的生气了,她觉得好心没好报。
倩予总觉得母亲不了解她,老是揭她的疮疤。
「我能管我自己的事,」她没有经过考虑就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
母亲怔怔的望着她,然后又是叹息,又是低声咒骂的铁青着脸走了。
倩予坐在那儿发呆,她知道冲撞了母亲是不应该的,她也知道母亲是好意的,只是——太多的好意使她受不了,而且母亲用的方法也不对,徒令人起反感而已。
窗外暮色四合,她站起来开了灯,又为自己泡一杯茶,原本勉强的冷静也因母亲的来临而打破。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母亲越是怕她去见杜非,越是引起她去看一看的念头,这念头一起——简直难以收拾。
九点钟的时候,她的耐性已完全崩溃,她知道,若是她不去医院走一趟,她今夜一定睡不着,也一辈子不会甘心——而去看一看也不能改变什么,不是吗?
匆匆换了衣服,拿着皮包奔下楼,心中竟是无比的轻松,一种逃离桎梏,挣脱枷锁的感觉。
她坐计程车到医院。
好不容易从值班护士那儿知道杜非的病房号码——大概她的模样不像是杜非的影迷吧?她迫不及待的上楼,按着号码一间间病房找过去。
已是快熄灯的时候,除了单人病房还有几个探病的人外,医院已是一片寂静。倩予站在杜非的病房门外,心跳得难以想像的剧烈,她深深的吸一口气又吸一口气,才在门上轻扣两声。
病房里没有回声,她再敲两下,里面依旧寂静着。忍不住推开房门,只见杜非沉睡在床上,房里没有其他人,特别护士也不在。
倩予全身的神经都拉紧了,紧张得呼吸也困难。她小心而轻悄的一步步走向病床,或者——别让杜非知道,她这么看一看就走?
杜非的脸色苍白中透着青,是她从没见过的颜色,他是那么一个健康、活泼的人,他是银幕上打不死的英雄,但是他躺在病床上,胸部、腿部、手臂、额头到处都是纱布,被绑得完全不能动弹。这就是杜非吗?倩予的眼泪忍不住滴下来。
杜非是沉睡或是昏迷呢?他不会昏迷这么久还不醒吧?或者因为疼痛,他们替他打了止痛安眠针?
倩予用手背拭一拭眼泪,杜非的模样更清晰的映入她的眼帘。是疼痛吧?他的眉心微蹙,眉宇之间是一抹隐隐约约的忧郁,还有一抹似真似幻的无奈无助——一刹那间,四年前的往事全涌上心头,倩予再也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了起来。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他对她永远比其他人好,保护她、支持地、爱怜她,永不让她受欺负、受委屈。年纪太小,她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每天都要见到杜非才开心、才快乐。十六岁生日那天,杜非用一块飞机玻璃磨成一个小鸡心,里面放进一张他的照片,他们都没有钱,但——那是最好、最名贵的礼物了。就在生日那天晚上,杜非第一吹吻了她——床上的杜非动了一下,嘴里呢喃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却惊醒了床边流着泪回忆往事的倩予。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杜非并没有醒,只是作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