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轻舟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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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非没出声,却坐在车上等小周坐上来。

  「想去哪儿?我陪你。」小周一脸孔的讨好。

  「哪儿都不去,回家睡觉。」杜非发动汽车,一踩油门,「保时捷」如飞而去。

  「也好,」小周善於察颜观色,见风转舵,是标准吃电影饭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导演叫你来盯着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爷,你烧了我吧,受人钱财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脸的。「万一——万一你忘了,整组人的开销不就浪费了?老板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终於笑起来。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头,你的功夫——嘿!不是乱盖的,影圈里哪个比得上?」小周夸大的说。  

  「省省吧!你的马屁我听厌了。」杜非说。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说。这种人任何一句话都是诃人欢喜的。

  杜非笑着摇头。在这现实得残酷的圈子里混了两年,什么人他没见过?什么事他没听过?今天他红,他的电影卖钱,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着拍马屁。明天万一票房跌下去了,谁又会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没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岁的小妞都这么叫你,你不会难为情?」杜非说:「到底你叫什么?」

  「哎——」小周实在意外,杜非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有名字,我叫周信义,信用的信,义气的义,只是大家叫惯了小周,我也由得他们去,你不问起,我自己都几乎记不起这名字了。」 

  「就有你这种人。」杜非摇头。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猫阿狗还是我,永远跟在别人後面摇尾巴,」小周说着也有点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别人也会记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妈妈的还伤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后我叫你周信义,行了吧!」

  「谢谢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诚,像他这样的人,也真不容易。「无论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转头看他一眼,怜悯之心动了。「我们去喝杯酒吧!」他说:「反正也不晚。」

  「不要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说。杜非不语,「保时捷」停在统一饭店门前。一个门僮迎过来,一看是杜非,连忙堆起笑脸,也不干涉车子停在门前了。

  「杜非先生,请,请。」门僮巴结的。

  杜非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这个大摇大摆的资格。

  「去大酒吧!」杜非说。

  小周唯唯诺诺的跟在背後,他已习惯做人尾巴了。

  「周信义,」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捞这个助理制片,多少钱一个月?」

  「总是有万儿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过也不是时时有得捞,没片子拍时就在家喝西北风咯!」

  杜非皱皱眉,他是个热心的男孩子,也讲义气,他就是听不得别人可怜兮兮的事。

  「才万儿八千?」他想一想,仰头一口气吞下那杯酒。「这样吧!你不如跟我拍戏,当武师。」

  「当武师?我哪儿有资格,」他苦笑。「说真的,叫我捱打倒是会的。」

  「捱打也是种本事,」杜非笑了。「无论如何总比现在好,三、五万是不成问题的,弄得好每个月十万八万的,你自己考虑吧!」

  「你杜老大一句话,我跟你,还考虑什麽呢?」小周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

  「明天我会通知导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没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够辛苦,明天好像有两组戏吧!」小周是仔细的。

  「两组。」杜非扔下了钱就站起来。「对了,另外你还可以帮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没有这个耐性。」

  「交给我办,」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错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见电梯里走出几个人,下意识的,杜非就停住了脚步,呆怔一下之後,立刻机警的缩回酒吧。

  「怎么?是对头?」小周压低声音问。

  杜非不响,眼睛中有着奇怪、难懂的光芒,脸上的神色——也特别得很。又似惊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简直看呆了,是——什么人呢?

  他伸出头,看到几个男女。

  很普通的几个男女,有老的,有年轻的,就像是家庭聚会,谁呢?杜非为什麽要躲开?那个年轻男孩子长得斯斯文文的,一脸的读书人模样,绝不可能是对头。那个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麽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绝对不属於电影圈的气质,杜非可是为了躲她?

  直到他们六、七个人走出统一饭店,直到他们的影子消失在电动玻璃门外,杜非才透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么人?杜非。」小周试探着问。有关心、有好奇,他不相信会有杜非怕见的人。

  杜非不响,迳自拉开车门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问,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着,杜非是他的财神爷,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车开得飞快,快得——令呼吸都几乎不畅,而且从上车到回家,他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得令人没办法不怀疑,刚才那些人是谁?是谁呢?怎么如此这般的影响了杜非的情绪?车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别墅外,他没有驶进花囿,坐在那儿犹豫片刻。「你先进去睡觉。」他对小周说。

  「你呢?」小周立刻问。 「我到台北去一趟,一个钟头回来。」他没有表情的说,但语气坚定。 「我陪你。」小周立刻说。倒不是为了巴结,职责所在,明天一早要押着杜非去拍戏。

  「下车。」杜非沉声说。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气很不好,他——无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喝酒时还好好的——那几个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从。「我在家等你,你回来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时捷」刷的一声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脸色还是不怎么好,乍见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终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来,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在翻绞,她——怎么突然出现了?四年来她音讯全无,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刚才——若不是旁边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虽然只看了几眼,但——她变了好多,好多,丰腴了、成熟了、稳重了,比以前更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信。她从哪儿跑出来的?这四年里她做了些什尘?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错,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杜非心里有难以言明的情绪,又是嫉、又是羡、又是愧,乱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静。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们——他们——士廉不是出国了吗?怎么又在台北出现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如此凑巧的被杜非碰到?还有倩予——这几年来,倩予难道也在国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这里,杜非几乎把不稳驾驶盘。他找过倩予,真话,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们那条巷子里没有人知道她们家搬去哪儿,连士廉父母,甚至潘心颖也不知道。他们是故意不告诉他的,是吗?是吗?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们——

  杜非的车子停在那个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他在这巷子里度过童年、少年时代,他在这儿有过非常美丽的时光,还拥有爱——离开四年,不是第一次回来,巷子里的一切也没什么改变,但感受却是那么不同。

  他看见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户尸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还亮着灯,显然刚回来不久,士廉当然在里面,他已是学成的归国学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里面?

  脸上一阵热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现在她却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门,汽车像箭般的射出去,刚才那一刹那,他几乎忍不住想冲进潘家。

  真的,差一点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绪发泄在汽车上,「保时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惊人的,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嫉妒,而且嫉妒的这股强烈。

  当年他去陆军官校时并没有怎么把倩予放在心上,她来信说有了孩子,他寄去一万块台币,叫她把孩子弄掉,钱是辛苦借来的,当时他有什么资格养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钱寄回去给他,从此就没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来他始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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