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虑。」她只能这幺说。
怀中在旁边一直不出声,又不走,令人窘迫。
「其实——姮宜,我并不真了解你,是不是?」宋夫人颇感叹。「在我面前,并不是真正的你。」
「我并不是故意隐藏自己,而是你有强大的力量,让我在你面前必须循你的轨道,依你的意思做,真是这样,安悌。」
「我明白了。」宋夫人终了展开笑脸。「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不信,因为我并不强迫任何人。你说,我知道是真的,你没有理由骗我。」
「你真的有令众人臣服的威严,真的。」她强调。
「一个女人如此,是好或是不好?」宋夫人说得有些感叹。「难道我还能当皇帝?」
当皇帝?姮宜怔怔的望着她,她是这幺说的吗?
沉默了几分钟,各人都在想自己的事。
「那幺你呢?怀中,为什幺一定要明天走?」宋夫人把脸转向他。
「病好了,我不想浪费时间。」怀中语气肯定。
「我知道这几天没有大事。」宋夫人轻描淡写。
「我认为工作比较重要。」
「多住几天,算是——陪陪我。」她有些不耐烦了。
一连两个人都违反她的意思,她的耐性就快受不了。
「我愿意陪你,只是——」他停了一停。「我责任重大,不能有所闪失。」
「没有人会怪你。」
「我会怪自己。」他沉下眼帘。
宋夫人思索半晌,终于点头,颇为落寞。
「你们俩都不肯跟着我,只有怀远一个听话,」她叹口气:「我大概真正老了。」
他们下意识的望一下,忽然又想起互相间的矛盾,立刻又避开。
「阿姨让侄儿做任何事,侄儿万死不辞。」他说。
「我不要你万死不辞,一个老太婆还有什幺大作为呢?我只想个个孩子听话。」
「我会听阿姨话。」他又说。
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去,书房里没开灯,也没有要开的意思。三个人又都沉默着,气氛非常特别。仿佛格格不入,又仿佛十分融洽。
姮宜心中对怀中的敌意渐渐淡了,淡了——
「我们出去吧!就吃晚饭了。」宋夫人站起来。
姮宜的视线掠过怀中,他仿佛视若无睹,大步而行。淡了的敌意又加浓,加深。
他们俩始终不能成为朋友。
「姮宜,你可知道你来后解了我多少寂寞。」宋夫人转头。
姮宜呆住了,她真解了宋夫人寂寞?
晚餐桌上,没有再见到宋怀中。
宋夫人不再提姮宜搬出去的事,一如往常,神色仿佛更慈祥些。
姮宜不知道为什幺一直在挂念怀中,或者——两个人曾经针锋相对过吧?就算是敌人,也需要一个强劲些的对手才好。
当然,她也不便问。
「你没听过我弹古筝吧?」宋夫人微笑。「等会儿我弹一阵你听听。」
「那太好了。」姮宜的开心是直接的。「我喜欢听听《渔歌唱晚》还有——哎《高山流水》。」
「我弹一首古曲《广陵散》,我喜欢古曲。」宋夫人说。
「这——我就不懂了。」姮宜失笑。「有一次在美国听见一位台湾去的留学生弹过那两曲,很喜欢,我请人替我买了盒录音带,我很孤陋寡闻。」
「从小在美国生长,你已经很不错了,」怀远说:「以前有个从美国来的中国讲师,她只说英文吃汉堡包,她喜欢的是乐与怒和滑水。」
「那也是应该的,从小她生长在那种环境,」姮宜说:「爸爸却坚持我们要中国化,吃中菜,讲中文,读汉书,我们用的家具都是红木的。」
「很大,很齐全的一套雕花的,是不是?」宋夫人说:「书房里那张书台的雕花踏脚板可以拆下来,雕的是细致的兰花纹,对不对?」
「安悌见过那套家具?」姮宜很惊喜。「爸爸说是当年上海最出名的一位师父雕的,有一百年历史了。」
「谁说不是?」宋夫人淡淡的笑。眼中一霎那的神采已闪过,复归平静。
「其实美国并不适合用红木或酸枝木家具,天气太干燥了,容易裂。爸爸很小心的保养,他令室内湿度保持一定的标准。」
「哦——怎幺做?」怀远感兴趣。
「有自动喷雾设备。」姮宜笑。
「其实红木家具太硬了,并不舒服。」怀远说。
「但是它代表中国。」姮宜立刻说:「我们的人已远离,至少,保持中国读书人的风格。」
「难怪你一点也不洋化。」
「要洋化还不容易?要保持中国才难。」姮宜舒服的靠在那儿。「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怎幺回事?」怀远问。
「不许我跟外国小朋友一起玩,不许学她们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一直很独立。」
「难道不寂寞?」
「寂寞的时候看书,中文书、古书、诗、词、歌赋,」她笑。「可是我太笨,并没有把中文学好。」
「已经很够了,我相信你的程度比一般香港人中文好。」怀远说。
姮宜但笑不语。
一直很感兴趣听着的宋夫人却笑了。
「那你也太把姮宜看低了,我相信她至少可以教中文。」她很了解的。
「啊!对不起,」怀远红起脸来。「我自己的中国文学学不好,所以把你也想低了。」
「你是真的不行,姮宜怎幺同呢?她书香门第,父亲更是出名的汉学家。」
「对不起,对不起,」怀远孩子气的直赔不是。「有时我往往把你想成兄妹,觉得我们应该是一样的——」
「你们怎幺会是兄妹?」宋夫人皱起眉头。「怀远这孩子就是口无遮拦,胸无城府。」
「所以我只能当教授,不能做生意。」怀远说笑。他是顺着母亲的口气说。
宋夫人却没有接腔,仿佛不高兴。
气氛就莫名其妙的静下来,连姮宜都找不出该说句什幺话。
就在这时候,宋怀中出现了。
他穿著黑西装黑裤,雪白的衫衬,黑帽黑鞋,脸色依然冷漠苍白。他望望在座的每一个人。
「我走了。」他说。
宋夫人只「嗯」了一声,什幺话也不再说。她还在为刚才无缘无故的不高兴?
「我送你出去。」怀远是热心人。
「不必。」怀中转身就走。走得又挺又直又孤傲。
姮宜心头浮上一种感觉,那是:苍凉。
「他不是明天才走吗?」怀远坐下来。「每次来去匆匆,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
「我留过他,他执意要走。」宋夫人淡淡的。
「表哥的脾气是不是越来越怪?」怀远说:「他好象把自己与大家故意隔开。」
「小时候他就是孤独的孩子。」宋夫人又说。
她的眼光还是落在窗外的黑暗中,不知她在想什幺?或不舍得怀中就此走了。
但是她对怀中如此冷淡。
「以前他见到我还有很多话说。」怀远说。
「以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也不同了。」宋夫人颇感叹。
「妈——」怀远似乎想制止她讲下去。
「啊——来吧!」她突然站起来,拖住姮宜的手。「来书房听我弹古筝。」
姮宜原本想告辞,现在也说不出口。
书房里,工人已烧好一炉檀香,袅袅烟雾中,宋夫人端坐在古筝前,是一个古董古筝,古朴的雕花,钢弦,深得发亮的木和竹。
宋夫人喜欢古旧的,历史长远的东西。她——可曾怀念以往的日子?
宋夫人的古筝造诣果然不凡,音韵象行云流水般泻出,不是她说的《广陵散》,而是《渔歌晚唱》,姮宜最喜欢的。
可是——可是很奇怪的,从筝声中,姮宜竟觉得宋夫人心境并不平静,正上下起伏着。
以她的年纪,她的环境,她的身份,她的经历,她还有什幺事不能平静?
姮宜希望自己只是敏感,希望是自己不懂音韵。
她看看怀远,他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很投入,很沉醉的模样。她看得出,他对母亲除了尊敬之外,还非常的钦佩。宋夫人是极出色的。
一曲结束,两个人都用力鼓掌,宋夫人童心突至,站起来谢幕似的向大家致意,惹得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气氛又变得愉快、和谐。
「我很羡慕安悌弹得这幺好,能否教我?」姮宜问。
「随便教教是可以的,教得好就得看缘份了。」她说得很特别。
「教古筝也要缘份?我们教书,岂不是和许多学生有缘份了?」怀远说。
「各人缘份的多少和深浅有很大的分别。」宋夫人慢慢说:「人能相聚已是缘份。有的人一阵短时间,有的人时间长些,有的人一辈子,不同就在此处。」
「那幺最有缘份的该是两夫妻了?」姮宜笑。
「也未必,」宋夫人淡淡的笑。但姮宜觉得她神色有丝特别,只是感觉,没有什幺道理的。「夫妻也未必能相聚一辈子,对不对?」
「相爱的人总行了吧?」姮宜的孩子气冒出来。
「相爱的人——」宋夫人把视线移到窗外。「这个时代爱情加入了条件,相爱的人也未必常相厮守。」
「也不一定。只要相爱的两人意志坚定,不受外来压力的影响不就成了?」怀远表现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