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子变得沉默。不知道为什幺,听说他要回去,虽然还有长长的一年时间,心中也满不是味儿。这种感觉比韦皓变心还令她难受。
「怎幺了?为什幺不说话?」他逗着她。
「我好象注定是没有朋友的,」她发起牢骚了。「韦皓和文爱莲,不用说啦,你明白的!立奥又神经失常,施薇亚不肯见人,剩下一个你,你也要回美国!看来——只好等你医好玫瑰,我再等她长大了!」
「看你说得多糟,回到美国我们仍是朋友!」他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似乎想看穿她的心。「不是吗?」
「虽然这幺说,美国那幺远,你还能每天晚上来陪我?你还能带我去吃通心粉?还能翻译日文歌给我听?」她一口气的说:「也没有人像你那样沙沙的踩着小径的石子,踏着月光走来我前面,问一声‘情绪仍然低落’?」
他心中好感动,温馨的感觉在每一个细胞中跳跃。他知道之颖对他好,可是他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希望的那种感情,现在之颖这幺说,即使不是他希望的那种感情,他也满足了。之颖,一个那样脱俗的女孩子!
他把她拥紧一点。很奇怪,他对她的感情单纯得不得了,他只是那幺强烈的喜欢她,或者说——爱吧!他甚至从没想过要吻她,即使手牵手,即使拥她在胸前,也没有一丝一毫邪念。
「至少还有一年,我还能陪你一年,」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们好好利用这一年,或者在一年中,你能遇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算了,我情愿是你,跟你在一起最自然,」她甜甜的笑。「我不必装模作样,我不必注意衣服、鞋子,更不必理会什幺发型,其它的男孩,哎!可挑剔得紧!」
「是吗!」他不置可否,心中更充实了。
远远望去,小径的灯光柔和温暖,他们相视一笑,缓缓转进去。每晚他来,坐一会儿,弹一会儿吉他,或唱几句民歌,散一回步,不算什幺约会,却令人安详,恬适,心灵满足。以哲不懂,若这不是爱情,世界上还有什幺感情可解释他俩之间的友谊?
「真的明天去找慧玲?不需要我帮忙?」她问。
「我自己去吧!」他摇摇头,很有信心的。
「我会等你的好消息,」她仰望着他。「这幺多天了,玫瑰也该晒太阳」
「不会使你失望!」他拍拍她的手。
走过丁家,他们一起停步,紧闭的屋子里又传出来十分剧烈的争吵声,间中也有打碎物品的声音。他们犹豫着没有过去,他们都明白,夫妻之间的争执,不论是为什幺,都不适宜第三者加入。以哲微笑一下,他满意于之颖已懂得抑止冲动,上一次,之颖不是绝不考虑的冲进去吗?
一声巨响,不知道打破了什幺巨大的东西,争执的声音静止几秒钟,大门碰的一声打开,丁范铁青着脸,怒冲冲的冲出来。看见以哲和之颖,呆了一下,但连招呼都没打,逃避似的奔出小径。
慧玲哭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她尖锐的叫:
「你走,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停一停,又哭叫着:「送玫瑰进集中营,除非我死!」
又是老问题,是吧!丁范真可怜,残废的女儿,不正常的太太,叫他怎样努力于他的事业?今晚的争执是最严重的一次,看来他是忍无可忍的了!
以哲看之颖一眼,慎重的说:
「等在外面,别进来!」说完,他推开丁家的大门进去。
屋子里凌乱得惊人,打破的杯盘碎瓷,满地都是,最使人心痛的是那架二十三寸电视机倒在地上,荧光幕已跌碎了。慧玲坐在沙发上哭,玫瑰呆痴木然的坐在墙角,手里抱着一只光秃秃的脱了毛的旧狗熊。
慧玲听见脚步声,她以为是丁范,拾头看见以哲,吃了—惊,随即更愤怒了。
「你来做什幺?你凭什幺随便走进别人的屋子?出去!」她毫不客气的骂着。「出去!」
「丁范已经走了,你再这样,不但医治不好你的女儿,你还会失去丈夫!」他沉着冷静的说。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慧玲好蛮横。
「站在人道立场,我要管,」他凛然说:「你剥削玫瑰做人应享的权利,你没有资格做母亲!」
「你——混蛋!」她脸上浮起怪异的红晕,眼中却是畏惧。「你有什幺资格批评我?你有什幺权力要玫瑰进集中营?她才五岁,她——会受不了!」
「你进过集中营?你害怕?」他追问得好紧。
「我?!」慧玲全身抖一下。「我?!谁说我进集中营?谁说——」她眼睛睁得好大。
「你没有进过集中营你怕什幺?」他再问。
「我?!怕!?」她有些茫然,但害怕的神色明显的写在脸上。「我为什幺怕?我不怕,不是我,我——」
她有些混乱起来,不正常的红晕在脸庞上跳跃。以哲看看睁大一对怀疑眼光的玫瑰,他走前几步,用力抓住了慧玲的手。
「既然你不怕,既然不是你,那是谁?谁进过集中营?告诉我,谁?」他摇晃着她,强有力的说。
「我不怕,不是我——」慧玲逃不开以哲的掌握,她已退到沙发尽端,无可再退。「不是我,不,不——」
「是谁?说!是谁!」以哲喝着。「是谁在你的记忆里写下令你永远害怕的一页?是谁令你怕那些为残废儿童所设的学校?是谁今你不正常?」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慧玲用一只手挡住眼睛,仿佛以哲的脸,是个可怕的面孔。「不是我,那集中营——那集中营——」
「说下去!说下去!」以哲涨红了脸,咬紧牙龈。他知道现在正是机会,追问下去可能有结果,慧玲现在感情正激动而脆弱,她会不顾一切的说出来。而多半这种不正常的心理抑制,只要一说出来,只要一解开那个死结,不正常就立刻消失。「那集中营怎幺样?」
墙角的玫瑰突然跳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向一间屋子奔去,慧玲恍如未见,她完全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
「说下去,集中营怎样?说!」以哲紧逼着。
「那——那——有许多人,许多人被关在里面,」慧玲掩着脸,一边说一边哭,恐惧又痛恨的。「他们叫那地方是治疗中心,什幺治疗,他们根本把人不当人,关在黑房里,关在铁笼里,他们只是折磨人,直到人死去!你说,这是不是集中营?是不是集中营?」
以哲皱皱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说的一定是和这方面有关,她进过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幺亲人?一定是的,慧玲虽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总是十分紧张,是那种神经质的女人!
「谁被关在那治疗中心?」他把声音放柔一点,他已找到她恐惧的根源。
「妈妈!」她的哭声渐低,在慢慢平静下来,是因为已经说出来吗?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结是件好微妙、好难解释的事,压得愈紧,结得愈死,人就像钻进牛角尖,愈来愈痛苦。只要找到症结轻轻一抽,精神上的重压会在一秒钟之内消散,就是这幺奇妙的!「妈妈被关在铁笼里,关了整整两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你想想,我怎幺能再让玫瑰被关进去?」
她从手掌中抬起头,眼光仍然恐惧,戒备着。
「你知道的,我们的学校和那治疗中心不同,」他温和的说,像在哄一个小女孩。「我们没有铁笼,没有黑房,你不是看见过吗?」
「你们藏起来不让我看见,」她又激动起来。「以前他们也把妈妈和铁笼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我终于找到了。我叫妈妈,我要放她出来,她已经被折磨得不认识我,她又笑又叫,从铁栅缝里伸出手抓我,打我,还要咬我,妈妈——被折磨得变成妖怪——」
以哲摇摇头。她怎能有这幺幼稚的思想?很显然的,她的母亲是个有攻击人危险性的疯子,用黑房、用大铁笼隔离是唯一的办法,「以前设备自然不如现在,看来难免会生恐怖感!」慧玲的误解怎幺那样深?连精神病院和盲哑学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议!
「那是——什幺时候?」他问。
「好多年前,我们刚来台湾,我十岁!」她说。眼中的戒惧又渐渐淡去。「我什幺都不记得,只有巨大灰色的旧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刽子手,那铁笼,还有妈妈的样子。我每天晚上做梦,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快二十年,我是亲眼看见那些可怕的事,我怕——丁范!」她叫起来。
负气奔出去的丁范居然和之颖同站门边,他终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儿又回来了。他一定听见以哲和慧玲的对话,他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意外,更多怜惜和了解。慧玲的心中原来有这幺大一个阴影,难怪她不正常!听见慧玲的呼唤,他急忙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