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有些喘息,当年的事一定惊险无比,否则他不会这幺激动。
「我痛恨他伤了静文,明知危险也扑过去。他提起瓶子,把剩余的药水洒向我眼睛,一阵剧痛,以后——我再也看不见这世界和美丽的静文!」他说。
「可是——你该报警!」她皱着眉头。
「静文不肯,」他无奈地摇头。「她说如果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变成那副丑样,她情愿死——你知道,静文是我的世界,是我的一切,我不愿违悖她的话,我也绝不能失去她,我只能让凶徒逍遥法外!」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赞成他的做法。美貌算不得什幺,终其一生也必过去,再美的人也是一杯黄土。他是出名的大律师,他怎能任那凶狠而无人性的恶徒逍遥法外?
「我明白你的想法,」他似乎完全能感觉到她的思想,「不过,一年后静文请来日本最好的整容医生,已使她脸上的疤痕完全消失,她又恢复了美丽,她仍坚持不肯我向警方提出这件事,而且——她变得沉默起来!」
之颖静静地听着。他说得有点矛盾,有点奇怪,有点不可能。静文既然已整了容,为什幺还不肯让他报警?其中还有曲折,是吧?
「静文是我所见到的女孩子中最美的一个,她不只美貌,而且气质、风度、学问都好。」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好柔和,好柔和,「我们是在上海认识的,那时我刚从东吴法律系毕业。她在圣约翰大学读英国文学,我费尽全身的力量,把她从被包围中抢出来。我们结了婚来台湾,我们过了十几年世界上最美满、最甜蜜的生活。我们的薇亚也十岁了,她很像静文,却远不如静文的美貌,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我们没有仇人,没有冤家,是魔鬼的忌妒吗?谁能狠心毁坏静文的脸?哦!静文,谁忍心啊!」
之颖不敢出声,看来,他已陷入回忆的深渊。他似在自语,他已感觉不到旁边还有人在,他的情绪极度不稳定,那种情形——之颖悄悄站起来,她是打扰了他,阿保说得对,她不能太过分,她必须离开!
她轻轻地退出去。这一回,施廷凯可没运用他超人的听觉,他完全没发觉之颖的离开,他仍在喃喃自语,他仍然念着静文,他深爱着的美丽太太。
之颖慢慢走回家,她心里很感动于这份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感情。施廷凯不止是个名律师,他还是好丈夫,只是——静文也像廷凯一样爱他?
他说静文变得沉默,九年的日子里,怎样沉默法?连一句话都不说?她可想象不到!
从前门进屋子,沙发上的立奥不见了,到处找一遍也没有他的影子。厨房里的青椒牛肉和蛋饺只剩下空盘,准是立奥的杰作。
冰箱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潦草的字迹,鬼画符似的:
之颖:谢谢你的招待、鼓励和两碟冷菜。我回去了,
我会尽力,绝不放弃!
李立奥草
之颖摇摇头,笑起来。他不是很好的男孩子——学问不好,品性也未必好,却很真诚。看他那笔字,简直像个顽劣的中学生。他这种男孩也许有某一方面的天才,但在目前这种金字塔式的教育制度下,注定是被淘汰的。
或者,他不该生在这个社会环境里?她想。
之颖是个很能守秘密的女孩子。廷凯的事她一个字也没漏出去,甚至对慕贤和淑怡都绝口不提,换上其它任何一个人,就怕很难做到了!
三天来,她像平日一样上课,看书,弹吉他,唱歌。有时静坐一阵,有时其想一番,倒也自得其乐。韦皓来过两次,也只是习惯性的来,坐一坐,聊一聊,斗几句嘴,抬两次杠。他们之间缺少罗曼蒂克气氛!
也不能怪他们,从七八岁认识到现在,熟悉、了解得像对自己,从何而来的罗曼蒂克?不过,他们的感情很真,很纯,很融洽!
放学时,之颖独自回家。明天有考试,她本身绝无问题,韦皓那个懒虫就该抱一抱佛脚了,她不许他来。
她的脚踏车转入小径,悠闲地朝家中进发。很意外的,她看见丁家的玫瑰独自坐在门前石阶上,手中抱着那个毛已落光的狗熊。她的兴致一下子好起来。她是那幺喜欢孩子,玫瑰是可爱的小女孩啊!
「玫瑰!」她从车上跳下来,顺手把脚踏车平放在草地上,「一个人坐着发呆吗?姐姐来陪你玩吧!」
玫瑰寂然不动的用戒惧的眸子瞪住她,做出随时要逃开的姿式。她皱皱眉,小女孩怕生也绝不是这幺怕法,见过第二次的人,还会想逃?
「别怕,我是杜之颖姐姐,你忘了吗?我帮你妈妈装过窗帘。」之颖耐心地慢慢试探着走近她,还好,她终究没有逃开,「我说过带你去采花,捉蝴蝶,看星星的。哦!你喜欢唱歌吗?我教你唱,好吗?」
玫瑰还是不响,眼光却温柔了一些,手里破旧的玩具狗熊,抱得紧紧的,好象怕之颖会突然抢去。
之颖终于站在玫瑰面前,并且慢慢蹲下去。她微笑着温柔的脸对着玫瑰,用手扶住玫瑰的肩。
「告诉我,你真是叫玫瑰?玩具熊叫什幺?你替它取过名字吗?」之颖柔声问。
玫瑰只是那幺定定的望住她,似乎听不懂她说什幺,又似乎在努力辨认她口里吐字的形状。怎幺回事?难道她真听不懂?或是——听不见?不,不,这幺可爱的小女孩,上帝不会残忍得让她听不见。
「玫瑰,你懂我的话吗?或者——你根本听不见?」她心中紧张而震惊,她渴望玫瑰突然之间回答她的话,「告诉我,玫瑰,告诉我!」
可能是之颖的紧张与震惊令玫瑰害怕,她又露出戒惧的眼光,并且突然之间用力推开了之颖的手,一溜烟逃回屋子里。
「玫瑰,玫瑰,回来!」之颖反倒被她吓了一跳,她站起来大声叫,「姐姐带你去爬山,玫瑰回来!」
丁家门开了,不是玫瑰回来,而是脸有怒意的慧玲。她冷冷地直视之颖,很不友善!
「请你别打扰我的孩子!」慧玲绝不客气,「我就是因为此地人少、僻静才搬来的,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人,难道还不肯放过她?」
「我?」之颖傻傻的指住自己,慧玲把好意说成打扰,难道她要养成玫瑰孤僻的个性?天下没有这样的母亲!「请别误会,我是好意——」
「我们不需要好意,玫瑰更不稀罕,」慧玲有些歇斯底里,「我们只希望宁静和不被打扰,我相信我们有这种权利!」
「你说得太过分了!」之颖回过神来,只要有理由,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有权利不被打扰,可是我并没有打扰你和玫瑰,我只是关心,我只是很喜欢玫瑰。关心和喜欢,你懂吗?」
「我不懂。孩子是我的,我有权不让你接近,」慧玲蛮不讲理,「请你立刻离开!」
「你——」之颖几乎气炸。
「慧玲,」一个稳定、沉着的男人声音加进来,就站在之颖背后,是丁范吗?「老毛病又发了?你怎幺回事?」
慧玲咬咬唇,做一个倔强得绝不认错的表情,一转身回到屋里,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之颖又窘又呆,站在那儿走又不是,不走更不是,她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幺回事!
「是杜小姐吧!慧玲提过,」丁范倒是很有风度的谦谦君子,三十多岁,很温文的,「刚才的事真抱歉。慧玲脾气不好,她得罪过许多人了!」
「我只是想陪玫瑰玩玩,她看来很孤僻、很寂寞的,」之颖无可奈何地说,「谁知道会令慧玲生气!」
「你没有办法陪玫瑰玩的,」丁范叹一口气,「她听不见你说什幺,也不能回答你,她是个先天性的聋哑患者!」
「是——吗?」之颖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她心中的难过超过震惊,玫瑰那可爱的孩子,多可惜!「这样——是我不好啊!」
「怎能怪你?你并不知道!」丁范教养很好,「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慧玲!」
「我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她真心地说。
丁范有些意外,这个看来洒脱不羁的女孩竞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在这一代的年轻人里真不容易啊!他立刻对之颖另眼相看。
「很感谢你这幺说,」丁范打个招呼,「我们是邻居!以后要帮忙的地方还多,我——得进去看看!」
之颖淡淡地笑一笑,推着草地上的脚踏车回家。
几天工夫,她突然发觉宁静的周遭改变了,那种改变是无形而且难以抗拒的。先是李立奥的伤人,再是廷凯夫妇的遭遇,现在又加上可怜的玫瑰和不很正常的慧玲。以后还有什幺变化,她可预测不到,只是——她开始担心,这条岔路将不宁静了!
她默默地发了一阵子呆,拿着吉他走出后园。天气愈来愈热,她这既不喜欢冷气又怕吹风扇的人,只好避到荫凉的地方去。后园有个丝瓜棚——本来是种葡萄的,结果葡萄没长出来,不知那里却冒出来一株丝瓜,而且愈长愈茂密,看样子竟喧宾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