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令很少提及亡夫,她只以行动表示,以她的条件,二十年坚持守寡,不接受任何男人追求,足以表明一切。外间的闲言闲语实在是多事之徒的中伤。
「也不见得。」这是璞玉的看法。「董恺令这三十年间十分出名是事实,但这事实我觉得有人为造成的因素。」
「不明白。」
「她并非以画出名,而是因其他事出名之后,别人才开始认识她的画,」璞玉清晰的说:「她的基金会当年很轰动。」
「你批评她名大过实?」
「这很难说,见仁见智,」璞玉直率的。「对于国画,很难有一个公论,多半是越出名的画家卖价越贵,而越贵也越出名。」
「你也懂刻薄?」司烈笑起来。
「不不不,我对董恺令没有偏见,请勿误会,何况她常常请我吃最好的斋菜。」
事实上恺令和璞玉真是一见如故,年龄相差三十多年的她们竟能成为好朋友,而能自然的有许多话题,那的确不容易。
不过,许多时候她们的意见并不相同。
「你真认为一种信仰必须吃斋念佛等等形式上的表现才表示虔诚?」璞玉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望着恺令。
「主要的是一份心意。」恺令永远的平心静气,润雅高贵。
「你每天念佛经?」璞玉充满了好奇。
「我上香祈祷,」恺令笑。「佛经能念得好是学问也是艺术,我差得远。」
「学问和艺术?」司烈不以为然。
「我有个法师朋友是比丘尼,她念大悲咒时即使不懂佛的人也泪流满面。」恺令说:「有人专程去听她念金刚经,长年累月的去,百听不厌。据说听完心灵平静。」
「你的朋友范围真广。」司烈摇头。
「法师为我说佛,解我疑困。」恺令说。
「你心中仍有疑困?」璞玉不能置信。「我以为你能为大多数人解疑困。」
「除去几十年造成的外在形象,我也只是个普通女人。」恺令脸上掠过一丝暗然。
「他的死至今仍令你不能释然?」司烈率直的关怀冲口而出。
恺令呆怔一下,成熟而美丽的脸上变色。那是一种令人不解之色,哀伤、不甘、暗然之外,分明还有着些甚么。三人之间有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还是璞玉先打开僵局。
「司烈是个最不了解女人的男人,」她半开玩笑的。「现在我们是否可谈谈我的陶器?」
「陶器?」恺令吸一口气。
「我被香港的日本大百货公司选中的那一批,」璞玉慧黠的笑。「现在他们总公司也要一批。」
「昨天你并没有说。」司烈有点笨拙。
「今天一早发生的事,」璞玉好开心。「这令我真的有些骄傲了。」
「我喜欢女性有适度的骄傲,」恺令完全恢复正常。「谦虚令美丽打折扣。」
「赞成之至。」璞玉大叫。「总觉太谦虚的女人有如抹了厚脂粉,难以接受。」
「骄傲——嘿,也得有条件才行。」司烈总算想出一句话。
这场小小的「风波」算是度过,不过事后司烈一直想不明白,为甚么提起亡夫,恺令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每个人都有弱点,就好像练功的人每个都有死穴一样,」璞玉顽皮的。「董恺令的‘亡夫’就是她的死穴。」
司烈就此记住,再也不敢在恺令面前提她死去三十年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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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周末。香港难得的秋高气爽。
司烈正在黑房里冲晒一批照片,电话铃声响起。并不很多人知道这号码,他立刻接听。
「意外吗?」佳儿。
「嗨——」他是有点意外。意外之余也颇高兴。「是你。对了,今天你不上班。」
「等会儿出海,想邀你作伴。」她直率的。
「好。一小时后到。」不能拒绝,他知道佳儿的脾气。
「不急。我会等。」她已绝对迁就了。
把冲好的照片整理一下,该挂起来的,该收起来的都一丝不苟,然后出门。
就那样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到了佳儿面前。
她要见的是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和平日的挑剔完全不同。
她自己一身鲜黄色打扮,赏心悦目。
「公司的游艇,已在沙滩等我们,」她挽着他。「没想到你会准时。」
「如果我不能来,谁代替我?」他故意问。
「没有人。谁能代替你?我一个人去。」她想也不想的说。
「难怪香港男人都说秦佳儿眼高于顶,你根本没有看过他们啊。」司烈说。
「为什么要看?他们又不是你。」
「我?」他笑。「我不属于香港,我快要走。」
「又走?你才见我两次。」她盯着他看。
「有一批相在纽约展出,我总要出席。」
「出席之后立刻回来?」她问。又不放心的。「一个人去?」
「总是一个人。」
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沙滩上。
「我有假,我陪你去。」突然叫起来。「顺便回去看看家人。」
本要拒绝,但她说「顺便看看家人」,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佳儿聪明。
「到了那边我怕没有时间陪你。」
「是我陪你。」她笑。「纽约我比你熟。」
仿佛就这么说好了,司烈没再言语。
游艇慢慢驶出海,他们坐在甲板上。阳光和煦,海风拂面,极是舒服。
「就算不陪你去纽约我也想休假,」她像在解释。「近日好累,精神不好。」
「去检查身体了吗?」
「医生说太紧张,神经衰弱。」她皱眉,神色特别。「晚上多梦。」
「你爱做梦?」他看她一眼。
「以前很少,工作完了倒头就睡,一睡就天亮,什么梦都没有。」她又皱眉,颇受困扰。
「若是美梦倒也不错。」
「乱梦。乱七八糟的!」她摇头。「而且重覆又重覆,好烦。」
司烈想起自己的梦,那个加长,会渐进「活」的梦。他只是想,没说。
「工作压力太大,是不是?」他关心的。
「也许。」她吸一口气。「好几次我从梦里醒来,心跳得好厉害。」
「噩梦?」
「也不尽然,乱七八糟,有时仿佛感觉恐惧,我说不上来。」她下意识的抱着双臂。「醒来时我都立刻开灯。」
「不记得梦中情节?」司烈说。
佳儿想一想,眉心微蹙。
「好乱。阴暗的环境,乱七八糟的人和景,我仿佛在逃。」她慢慢说:「有一次是满地被人遗下的鞋子,很——兵荒马乱。」
「不能为你分析。」他摊开双手。「梦很神秘,而且你的好像很复杂。」
「我只有一个意念,逃避。」
「逃避什么?」
「不知道。」她再摇摇头。「医生给了一些药,但帮助不大,乱梦照来。」
「你的确该休息一阵,」他拍拍她的手。「多久没拿假期了?」
「一年七个月。」她想也不想。「上次跟你一起到荷兰之后。」
「为什么不休假?」他呆怔一下。
「假期里一个人比不放假更闷。」她坦然直视他。「我一直在等你。」
他颇为感动。一个像佳儿这样出色的女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但也不足以令他有任何表面上的行动。
「很好。我你结伴赴美。」他只这样说。
「然后呢?」
「没特别事会回香港,」他说:「我不计划太长远的事。」
「现代男人都不计划长远的事,是世纪末的心态?」她颇不以为然。
「不计划、不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他并不认真。「失望的感觉令人难受。」
「你会对董恺令说这样的话?」她问。
「当然,为什么不?」他些微不自然。「我对所有的人说同样的话。」
「我始终觉得你对她另眼相看。」
「你不觉得以她的一切值得我们尊敬吗?」
「尊敬?」她顽皮的笑起来。「或许,她的年龄比我们大很多。」
他沉默下来,显然不高兴她这么说。
她站起来到舱里为他倒一杯酒来,聪明又不着痕迹的为自己下台阶。
「什么时候走?我们一起订机票。」她说。
「我考虑一下。」他有点心不在焉。
「司烈,」佳儿喝一口酒,犹豫一下。「你身边有比我对你更认真的女人吗?」
他呆怔住了,想不到她会这么问。
「没有。」他说。觉得不够。「都只是朋友。」
「我以为在你心目中我会特别一点。」她盯着她,咄咄迫人。
「你是佳儿。」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你自然不是她们。」
什么叫「你自然不是她们」?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他总是在闪避。
「她们会十几年不变的在等你?」她再说。
「佳儿!」他难堪了。「不要等,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又或者我一辈子都这样,我不知道,真的。」
佳儿仔细的审视他,看清他脸上、他眼中的每一个变化。
「我的决定必然在你的决定之后!」她肯定的说:「总有一个结果,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