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惶过去,痛苦过去,泪也停止,他仍然缩成一团,他不敢站直,他觉得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他最尊敬,最仰慕,最爱——是爱吧?最爱的人,竟那样对他。他真的感到恐惧。
一双温暖稳定的手悄悄的伸过来,用力的握住他的,手心与手心间传来无比的温暖和力量,他微微抬头,看见璞玉那含泪的眼睛。啊,璞玉。
他反手紧紧的握住她的。
「我只能相信你,璞玉,告诉我一切,」他喃喃对着她说。
「让我们一起去找寻真相。」她说。
他的心一下子定下来。是啊!有璞玉一起,他还担心甚么呢?
董恺令的司机带他们到元朗别墅,那新建成才不过五年的西式建筑物。
「我没有送夫人来,」司机说:「可能她自己叫车来,我不知道。」
按了好久门铃才有人来开门,是个很老的男人,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但行动老迈。他慢慢的走过花园,慢慢的打开大门。
「泉伯,夫人在吗?」司机下车间。
泉伯不知是否听清了,嘴里咕噜着没有人听懂的话。他昏黄的眼睛慢慢转动,见司烈突然间震动一下。
「你——你——少爷。」他尖叫起来,骇然指着司烈不停的后退。「你是——」
「泉伯,他是庄先生,」司机不耐烦。「夫人在吗?庄先生是夫人好朋友。」
「不不,少爷——」泉伯全身颤抖。「不——」
司烈诧异的指着自己。
「你见过我吗?泉伯。」司烈说。
「你是—你是——」泉伯一口气似乎提不上来,眼睛直翻白。「少爷,你你——」
「他是少爷?」璞玉问。「甚么少爷?」
「老眼昏花,泉伯,」司机极为不满。「你一个人在吗?夫人呢?」
好一阵子,泉伯才缓过气来。也许他知道自己认错人,一边招呼他们进去,一边还不停的偷看司烈。
「夫人不在,夫人没来过。」泉伯说。
「我们上楼看看,」阿尊最冷静。「泉伯,我担心董恺令有危险。」
「危险?」泉伯眼光闪一闪。「我不知道,大屋那边火烧,前天晚上。」
「你又在胡说甚么?我们找夫人。」司机说。
「我不知道。」泉伯垂下头默默退下。
「让我——我和璞玉上楼好了。」司烈在楼梯边说:「你们等我。」阿尊和佳儿没有异议。
「夫人不准人上楼的,」司机忽然说:「楼上是夫人寝室和静修室。」司烈没理会,已走上楼。
恺令的寝室里很整齐,不像有人来住过。司烈犹豫一下,推开静修室的门。
门一开,他整个人如遭雷殖的呆住了。」
那一间熟悉得闭着眼也指得出甚么东西放在那儿的房间。两面有窗,迷蒙光线从微开的深紫色丝绒窗帘中透进来。正对着门的是长型的紫檀木八仙桌,桌上是齐全的各色供果、鲜花。有清香一束,淡淡的檀香味清幽缭绕。门边有张精致古雅的紫檀木屏风,墙上——墙上挂着一张男人照片,照片中的人——司烈脸色青白全身冷汗摇摇欲坠,梦中的景象竟和现实中一模一样,照片中的人是——是那样像他的一个男人。
他听见身边璞玉被压抑了的呻吟声,他转头,看见她空洞惊惶和不能置信的眸子。
「这——不是真的。」他勉强说,声音干涩得自己也吓一跳。
「他是董恺令的亡夫,我在伦敦朋友家见过他的照片,」璞玉说:「他像你。」
「但是——这有甚么关系?」司烈梦呓般。「这就是纠缠我二十多年的梦的原因?」
「还有佳儿——」璞玉睁大了不能再睁的眼睛,她掩着左边脸颊。「我不知道——真的,但——但—一怎么会?」
千丝万丝中似乎找出了个头绪,只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梦中的房间竟在恺令家,」司烈又说:「她和我——又有甚么关系?」
「不不,我在想——你和照片的男人有甚么关系?」璞玉突然说。
「我和他——」司烈望着墙上的照片,望着自己也迷糊了,照片中的人是不是他?除了衣服和发型外——是不是——相像得连自己也分不出来。
他们有甚么关系?不不,怎么可能的?他是庄司烈,照片上的人是三十年前恺令死去的丈夫。三十年前——
「璞玉——」他指着照片想说甚么,却又说不出来,整个人在一种极混乱的情绪中。
「我不知道。或者董恺令知道,只是——」
「不,不会,不会是她,」他的脸上现出一抹血红色。「她为甚么要害我?」
也许是等得太久,佳儿和阿尊也都上楼来,看见静修室中的一切,都惊愕万分。
「这是——你的梦境。」佳儿说。「董恺令照你的梦中情景来布置的?」
当然不是,谁都看得出来,所有的家私都超过五十年,全是古董。
「恺令不在,谁点的香?谁烧的檀香?」司烈突然想到。
「泉伯。一定是他,」璞玉眼光一闪。「我去请他上来。」
泉伯慢吞吞的上楼,颤巍巍的模样看起来他好像老得不得了。
「我点的香,我烧的檀香,」他挺着胸仰高了头。「我为少爷做的。」
说少爷时他又看司烈一眼。
「少爷像庄先生,是不是?」佳儿问。
「一模一样,除了年龄。」
「这佛堂一直是这样?」
「佛堂是照旧屋布置的,旧屋的阁楼上有一模一样的一间。」泉伯说。
「或者……」
「前二天失火的那一间,当年——少爷就是死在那儿,」泉伯看司烈一眼。「二楼走廊尽头有一道楼梯,直通阁楼。」司烈想起曾经从暗门出走廊,又上过的那道楼梯,看到的那间佛堂,莫非——那不是梦境?是真实的?但——怎么可能?朦胧中醒来他仍困在那房间,他找不到暗门——怎么回事?
「你对古老旧屋很熟吗?」他问。
「从小我就住在里面,我们两代都为老爷和少爷工作,从我父亲开始。」
「二楼有间很大的睡房里是不是有暗门?」
泉伯露出诧异惊讶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那是少爷和夫人的睡房。」他说:「你怎么知道?」
司烈骇然,那么——他的那些似真似幻的梦境是真实的了?
「最近你去过旧屋吗?」司烈再问。
泉伯有丝忸怩不安,犹豫一下,终于说:「夫人不准我去旧屋,但是——我是在那儿长大的,我总是去清扫一下。失火前一天我还去过。」
「你没发觉旧屋有人?」
「有人?不会,夫人不许任何人进去,我是偷偷去的,」泉伯正色。「有一次我几乎被夫人碰到。」
「董恺令自己去那边?」璞玉问。
「不不,我不知道是谁,因为夫人自己也不去。只是——只是那天晚上我感觉那背影是夫人。」
「你感觉?你没看到?」
「我不敢看,夫人——很严厉,」泉伯眼中有惧色。「但是——我知道是夫人。」
「凭甚么知道是她?」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泉伯吸一口气。「夫人在我四周我一定知道,三十年前少爷去世那夜我也知道。」
「你知道甚么?三十年前少爷去世那夜?」司烈忍不住问。
「不不,我不能讲,我不会讲,」泉伯忽然间有了戒惧。「你们是谁?我为甚么要告诉你?」
「我们是你少爷的朋友。」阿尊说。
泉伯盯着阿尊,仿佛在研究甚么。
「真的?你们是少爷的朋友?不骗我?」他把视线移向司烈。「你是少爷的——甚么人?」
「你以为呢?」阿尊抢着答。
「我不知道,但是那么像少爷,我偷听夫人说过,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泉伯知道的事可真不少。「会不会是少爷他……」
「是,你猜对了,」阿尊不等泉伯说完。「否则怎么这么像?」
「你——真是少爷——少爷的——」泉伯不能置信的喃喃,说,突然就流下泪来。「怪不得夫人——容不下你。」
「你说甚么?」司烈皱眉。容不下?
「我知道她想做甚么,三十年前她做的一切还不够?她——她赶尽杀绝,太狠心,太狠心了。我真的不放心,一直跟着她,知道总有一天她还要害人。果然,她又像当年对付少爷一般的对付人,我——我不能让他再得逞,我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一定要。」
泉伯的话渐渐变成模糊的呓语般,昏黄的眼中射出一股狂热的光芒,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伤楼着的背仿佛也突然挺直。
「这一次她不能成功,她不知道我一直暗中跟在她后面,我只是个又老又不中用的下人,她不会注意我。」泉伯大声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一齐流。「她不会成功,一定不会。」
「她做了甚么?」璞玉追问。「当年对少爷做了甚么?如今又要做甚么?」
「当年,当年——」泉伯哭得好伤心,好凄凉。「少爷他——他是被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