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在图书馆里我曾看到一本杂志上的文章,一个人连年不断的梦到和尚,甚至梦到和尚的名字,他终放在某处找到和尚的骨灰,原是他的前世。」
「这样的故事我也听过,却不能尽信。」她有自己的想法。「穿凿附会得夸张了。」
「别人的也许如此,我的是我自己亲身的感受。」司烈说。
「想想看,你多久没工作了。」璞玉轻声说:「昨天我在你公寓里看到许多信件,许多邀请工作的信。」
「等一阵,我一定会再工作,一定会。我相信真相不远。」
「我可以说你为好奇追寻真相,有了真相之后,你又如何?」她再问。
「不能想那么远,目前我只要弄清心中的谜。」他摇头。「这使我无心工作,连精神都无法集中。」
「是你太投入,太钻牛角尖。」她说。
「没有办法。试试看让一个梦纠缠你十几年后;突然有希望让你知道些有关连的事,你不好奇?」
「也许我比你更狂热。」
电话铃响起来。司烈顺手接听。
「司烈吗?我无法在家中找到你,想你一定在这儿,」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的佳儿声音。「是司烈吗?」司烈心中震动,佳儿的声音充满了难掩的深情和浓浓的思念,他总被「真」的一切所感动。
「佳儿,我是司烈。」他深深吸一口气。「你在哪里?」
「纽约,家里。」她也在深呼吸。「我终于找到你,司烈。我找了三天。」
「有事?」
「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她笑了。
「现在几点钟?你还在清晨,是吗?」
「是。清晨五点。」她还是笑。「睡不着,一直在想你,想以前的事。所以一定要找到你,否则连班都不去上。」
「还是那么任性。」
「在你面前,我已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尊、矜持。」她半开玩笑。「你能有几分钟时间想到我,给我一个电话吗?」
「事实上——我们时时都提到你,但这几天我非常忙,一连三天都在图书馆。」
「图书馆?为什么?」
「找一些与我——与大家都有关的资料。」司烈说。
「我不想知道其他的事,只是你。」佳儿说:「司烈,你好吗?」
这句「你好吗?」是三个好普通的字,好普通的问候,但此时此地出自佳儿的口,司烈觉得份量重得几乎令他负担不起。
「我很好,你呢?」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开心了。」
「佳儿,」司烈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如果我的事情办好,我会回来纽约看你。」
「那是太长远以后的事,远不如现在能听见你的声音好。」
「工作——嗯,工作忙吧。」他招架不了。
「我说过不提工作,不提其他的事,」她说:「我要你讲自己。」
「刚帮完恺令的画展,很成功,」他扯得好远。「璞玉与我常在一起,她帮我很多忙,还有阿尊——」
「司烈,我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可说?」佳儿带着轻轻的叹息。
「佳儿。我一——不会说话,尤其对着你,我更是拙口笨舌,」他说:「你原谅。」
「什么时候我怪过你呢?」她轻笑。「无论你怎样,你总是司烈。」
「我——有无以为报之感。」
她沉默下来。她不想听这句话。
「璞玉好吗?」她问。刚才声音中的激情、思念、轻怨、薄嗔全消失了。
「如果没有她,我怕无力支持。」他说得微微夸张。
「替我问候。」她说:「再见。如果有那几分钟想起我时——」
「我一定会给你电话。」他说。
收线后,他也忍不住叹息。即使有几分钟想起佳儿,他也不会给她电话。
感情的事真是微妙得难以解释。
璞玉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脸上。
「你令我想起绝情汉,负心人。」她笑。「佳儿对你情深似海。」
「难以负担。」司烈说:「不能勉强。」
「我的心愿是睁大眼睛看着你,直到最后一秒钟。」璞玉说。
「什么意思?」
「恐怕你深心处怕也不真正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谁。」她说:「佳儿?恺令?董灵?不,你不由自主,你的梦境主宰了你。」
司烈虽不承认梦境主宰了他,身陷梦境时,他是无力自拔的。
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鲜花,墙上悬着面目模糊的照片,轻烟袅绕。深紫红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屏风,檀香味。掩着的木门打开,伸进纤细的脚,墨绿丝绒镶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白色有羽毛球的缎拖鞋。纤细的手,托着的银盘瓷碗,冒着香气热气,轻叹——然后,啊!旧梦再来,竟然有了「然后」。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见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阵,再一声似有似无的伤感叹息,「吃了吧。」他从床上惊跳起来,面上的肌肉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见这三个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这三个字。
冷汗沿着脸、沿着脖子、沿着背脊往下流,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见声音了,在梦中。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一个事实——有一个事实在等着他,是不是?
然而事实,这不太虚无漂渺了吗?
他深深的困扰着。他希望这个梦快快结束,快快离开他,这个梦已不像往年般的单纯,单纯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悦。这梦结束,他必从头来过。
突然间想到四个字「再世为人」,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这四个字。
有什么关连吗?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围,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
他冲入浴室,紧紧的对镜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谁?
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虽然那些看来有型的胡须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总还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庄司烈。为什么前后几个月对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恺令打电话来约他吃斋,对恺令,他是义无反顾,没到中午,他已赶到。
恺令永远端庄雍容又雅致。
「一直没听你提过有什么新计划?」她问。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
「暂时没有。」他摇头。「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时候。」
「香港太拥挤,太热闹,怎会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闹中取静,何况香港有你——有你们。」
「我也想休息。」她说。
他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他紧张。
「阿灵的事——外表还好,内心我深受打击。」她叹一口气。「连静修也不宁。」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间旧屋,香港发展的脚步还没踩到那儿,很清静,我想去避静。」
「其实你这儿已极好。」他这么说是不想她去远了,连面也难见。
「突然想远离人群一阵,」她微笑。「也许培养另一个作画的灵感。」
「预备何时去?」
「一两天。」她递过一张纸。「这是地址。有闲有心情时,可偕璞玉同来。」
「一个人不能去?」
「那儿有个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欢迎你们来试。」她只这么说。
司烈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对她再近一步。
「一个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静。」她笑。
「要静,你在哪儿都可以静。」他突然福至心灵。「环境并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灵。」她避开视线。
「除了阿灵,没谁能扰乱你?」他盯着她。
「不能。至少目前没人能扰乱我,」她微笑。「只不过有时往往会庸人自扰。」
「你自扰了什么?」他不放松。
「不知道,没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恺令说:「好多事我懒得分析。」
「你不像这样的人。」司烈说。
「其实我并不积极,作画,主持基金会,这都不过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灰’,只好作状积极。」
「你灰吗?」
「有一点。」她对他是坦白的。「他去了之后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么好,」他由衷的。「人们眼中的董恺令是另一个人。」
「董恺今——的确是另一个人。」她感叹。「要做董恺令有时我努力得费尽心力,有时还吃力不讨好,真累。」
「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他充满希望与向往的望着她。「更真些?更实在些?更亲切可喜些?更——更——」
「没有更好的形容词,」她摇头笑。「很久没有看过真实的自己,不敢掀开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无法面对。」
「不可能。真实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绝对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
「司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说:「你的眼睛像摄影镜头,把一切都美化了。事实往往令你失望。」
「其他的人或事也许会令我失望,你不会,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董恺令,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