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事,我再来巴黎陪你。」
「说好纽约再见的!」她摇头。「三星期之后我俩纽约见。」
他凝视她半晌,心中不想走,但另一个更大的声音却要他回去,他是矛盾的。
「我又有一个新梦——」
他把「新梦」说了一次。她愕然以对。
「什么意思?」
「不知道,但我很害怕,前所未有的。」
「会不会推门进去就可以见到佛堂中那个穿墨绿丝绒旗袍的女人?拿着托盘上面有个象牙色细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榨菜肉丝汤——」
「不要吓我,」他阻止她。「没有那么玄。」
「我有预感。」她眼中光芒连闪。「这个梦会揭开上一个梦的谜底,影响你一生。」
司烈一直到回香港的飞机上都在想董灵的话:「我有预感,这个新梦会揭开你上一个梦的谜底,影响你一生。」
会是这样吗?
飞机上的时间很无聊,很枯燥,司烈看书,看杂志都不肯睡觉。
他有个下意识的恐惧,他不愿再一次梦到那个「新」梦。
那个新梦的感觉并不好,令人不愉快,仿佛有什么事会发生似的。
他强撑了十小时,等到他迷迷糊糊的又见到那个古旧火车站,那看来像小市镇的古老街道,那幢在路尽头的古老大屋时,他才清楚的意识到,他已在梦中。
像上一次一样,同样的情节再来一遍,他走进花园,走到大屋,伸手推门——醒了,就和上次梦醒时相同的一刹那。
他怔一怔神,心脏跳得好快,额头、手心都有冷汗。
的确,他感到很不舒服,很不愉快,他觉得只要一手推开门,门里必有他所不愿见到的人或事,必然是这样。
他的双手莫名其妙的颤抖着,完全不能受到控制。
他惊慌的站起来,大步冲向洗手间,在镜中,他看见自己苍白得发青的脸。他是被自己的梦境吓倒了。
最可怕的,这梦完全不必经他允许的自来自去,他受到严重的精神威胁。
洗一把脸出去,一个空中小姐正站在后面的食物吧那儿清理东西,他不想再回座位,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空姐聊天。
「你是中国人?法语说得这么好?」空姐十分惊讶。
「我在巴黎住过颇长的时间。」
「啊——」空姐看他一眼突然惊呼。「你可是不舒服?你脸色真坏。」
「刚发了一个噩梦,」他苦笑。「我进入太空,被太空杀手追杀。」
「看了太多科幻片。」空姐笑。
「也许吧。我们活在科幻时代中。」
「那追杀你的太空杀手可是你妻子?」
「啊——」他内心震动。这句话给了他某种模糊的启示。想一想,却又想不出所以然。「也许。难怪我吓坏了。」
「到巴黎探女友?」
「你真聪明。」他笑一笑,回到座位。
他需要好好的想想,为什么空姐说太空杀手是妻子时他会震动。他并没有妻子,唯一的女朋友是董灵——董灵?
手心又开始冒冷汗,真和董灵有关?
心慌意乱好想找人聊天,如果璞玉在这儿就好了,她最善解人意又最听话,她一定会替他分析、解释。但是,但是璞玉对他和董灵的事不谅解——不不不,璞玉不满意他对佳儿的态度。唉,越想越混乱,越想越不安。
他突然又站起,冲向刚才那空姐。
「我可否要杯白兰地?」
「烈酒?」空姐眼睛一转。「可是梦中的太空杀手追到现实来了?」
「不会是你吧?」他勉强应付。
空姐给他一小杯白兰地,他一饮而尽。
「这样喝法你会醉,我会受责备。」空姐皱眉。她看出他精神恍惚。
「只喝这杯,不再要求。」他摇摇手。「如果真醉,你扔我到海里。」
他往座位走,听到空姐喃喃自语。
「如果这样,太空杀手必然转来追杀我。」
再回座位,酒的作用不大,从此他平静下来,直到回到香港。
提着轻便行李,他直奔璞玉家,心中再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见到她了。他有一个感觉,见到璞玉心中一切就可以得到安宁。
夜晚九点,璞玉不在家。
一刹那间他傻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的璞玉,怎么象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把握了。璞玉去了哪里?
他有点慌乱,有点茫然,虽然有钥匙进大门,站在客厅中央,他觉得孤单,前所未有的孤单。
呆怔的坐到十点半,才听见人声,才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
司烈狂喜的冲到门口,大门已开,璞玉笑容满面,神色愉快的站在那儿。她背后是个高大又英伟的男士。
「司烈?」璞玉不能置信。「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从巴黎回来,」司烈看一眼她身后的男人,不知怎的,越看越不顺眼。「你去了哪里?」
「晚餐。」她说。和那男人一起进来。
那男人仿佛很熟这儿,和司烈点点头,迳自到一边坐下。
「他是谁?」他压低了声音。
「阿尊。我跟你提过的。」她说得自然。
「那个天文物理尊?」他故意的。
「不要胡说八道。」她白他一眼。「尊,我替你介绍,他就是庄司烈。」
「一直听璞玉讲起你,很高兴认识你。」阿尊伸出友谊之手。
他勉强跟他握一握,立刻转向璞玉。
「你有空吗?我有事跟你谈。」
「好。」璞玉转身对阿尊。「你先坐一坐。」她拖着司烈到厨房。
「什么事?说吧。」语气仍不友善。
「十一点了,还不打发那家伙走?你要留他过夜?」他气冲冲的。
「什么话?」她脸色一沉,这是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神色。「这儿是我家,我有权做任何事,就留他过夜又关你什么事?」
「璞玉——」他很尴尬,想不到她的反应如此。「我真的有话想和你单独谈。」
「现在说。」她直直的望着她。
「让他先走,我短时间说不完。」
「那么别对我说,去找你那个董灵。」
「不要这样。恺令画展结束,我立刻飞纽约找佳儿解释一切。」
「真话?不骗人?」她斜眠着他。
「我只有你们几个朋友,兄弟姐妹,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他真诚叹息。
「想学贾宝玉?别几头不到岸。」她说。
「对我好些,璞玉。我心里很不安,很不舒服,我觉得有事会发生。」
「你以为佳儿会殉情?为你?」
「我怀疑有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望着他一阵,默默转身到客厅。司烈听见璞玉送阿尊出门的声音。
他回到客厅,为自己倒一杯酒。
璞玉只沉默的望着他,脸上有关怀与惋惜,她还是关心他的。
「这只是第二杯,」他脸上有一点暗红。「在飞机上我喝了一杯。」
「什么事要用酒来麻醉自己?」
他把他的「新」梦说了一回。
「我还是建议看心理医生,你有精神分裂症,我真的怀疑。」
「不不,不是。这梦令我害怕。」
「内疚。」她说得肯定。「这梦自从你爱上董灵以后才有,这表示你内疚。」
「没有理由。」他胀红了脸。不知是难为情或是酒精。「没有任何内疚的理由。」
「对佳儿内疚。」她笑起来。「这表示你这人还有良知,还有救。」
「说得多可怕。」他叹一口气。「我对佳儿从未曾有承诺。」
「人家苦守十四年,你有没有道义?你可以一直拒绝。」
「这是我会去纽约解释的原因。」
「你和董灵定了?」她不以为然。
「我们在巴黎有过一次最动人最浪漫的生日派对。」他只这么说。
「订婚?」
「心灵上互有允诺。」
「只怕你弄错,董灵并非你梦中人。」
「是。」他突然一震,眼睛也瞪圆。「我知道了,我怕的是新梦中可能出现不利我们的情节,一定是这样,下意识的。」
「为什么下意识会怕?你还不明白?」她似笑非笑的说。
「不不,不会这样,不会是事实——」他变脸,恐惧是真实的,他却拒绝相信。
「司烈,这只是逃避。」她说。
「不要恐吓我,我和董灵并没有错。」
「也许不会梦中启示。」
「那梦——算什么,只不过梦。我的人生没理由由梦来安排。」他极力挣扎。
「它不是一直预言和启示你吗?」
「璞玉,」司烈一把捉住她的双臂。「说另外一些话,一些好听的话,我真的很恐慌——」
「我不是心理医生。」她叹口气。「也许——我说的并不对。」
他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呆怔半晌。
「谢谢你的——仁慈。」他说。
「没有人想对你残忍,那些感觉,那些想法是你自己的。」
「是。我太紧张,我在吓自己。」他喃喃自语。「我只是在吓自己。」
「回家休息吧。」她拍拍他肩,真像个兄弟姐妹。「你太累了。」
「请收留我一夜,我不想单独在家。」他有点神经质。
「随你。」她耸耸肩。「玩了半天,我也累得要命。」
「你和他——认真了?」他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