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数。」他怜惜地望着她:「那你自己保重,不要挂心家里,我会安排一切。」
「谢谢。」她闭上眼睛。
他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如果——如果他晚走一步,晚十秒钟,他就能看见她眼角的泪水,可惜他已离开。
他是一口气冲上汤家的。
七婶为他开门,见到他如见救星。
「你来了真好,李先生,」她诉苦:「我是个女人,要抱汤先生上床,既不方便又不够力。」
「你放心,七婶,我已经想过了。」他说:「今夜我住这儿,明天我会请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男护士来照顾汤伯伯。只是还要麻烦你,给他弄饭,和看着那男护士尽不尽责。」
七婶有点呆怔,男护士可以请到家里来?这幺阔绰的事她听都没听过,恩慈认识个有钱佬?
「恩慈认识你真好,早告诉我也免得我为她着急。」七婶笑了。
「请回去休息吧!这里两千元你替汤先生买菜煮饭。用完了再告诉我。」
「啊——好,好。」七婶眼睛放光,惊喜的:「我会买些好东西给他吃的。明天见。」
七婶开心的走了,留下他陪着没有意识、没有知觉的汤先生。
看了一阵,他心恻然。怎幺不幸的事总降临到汤家父女身上呢?这太不公平了。
他小心地抱汤先生上床。放平了他,令他有个舒服的姿式,熄灯,然后他退出。
今夜要睡在这儿——他望望恩慈的卧室,他会睡在她的睡床上吧?心脏不受控制的「怦怦」剧跳起来。
他会睡在恩慈的床上?
推开她小卧室的门,素白的一间房子,墙、柜子、书台、床单全是白色,就像她的人——
是,就像她的人!
不知道为什幺,一股阻力使他无法迈进房门,他觉得进去会——冒犯了她。
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他就退了出来。
在长沙发上睡一夜吧!
他熄了所有的灯,锁上门,就倒在沙发上。
这沙发比较短,他躺在那儿两只脚必须伸出去,睡得很难受。
但是他心中是恩慈那种病恹恹的样子,难受也变得不重要,但喜欢的那女孩子正身心受苦。
居然很快入睡,早晨,他是被七婶叫醒的。
「李先生,你怎幺有床不睡,睡在这里呢?」
他揉揉眼睛,忘了置身何处。
「啊——我起身迟了。」他跳起来:「我得赶快出去办事,你先替我看着汤先生。」
「当然,我喂完他早餐才去买菜。」
「我会让男护士中午来。」他随便梳洗一下:「两个,让他们轮班。」
「两个?会不会太浪费啊!」七婶坦率的。
「放心。只要他们父女平安,其它的不是问题。」隽之打电话回公司请半天假后说:「我现在先去医院。」
「李先生——」七婶欲言又止。
「什幺?」
「恩慈能遇到你真好,」她说:「这孩子也苦了二十多年,你——会照顾她一辈子?」
隽之的脸一下子红了,含糊的应一声,转身逃了出来。
他会照顾她一辈子?
他是想,是希望,然而——有机会,有希望吗?
医院里十分忙碌,正是一天开始之时,医生忙着巡房,护士忙着派药去病房。
隽之先请好两个轮班的男护士,然后才去恩慈的病房。
医生刚走,护士正在服侍她吃药。
「请站在那儿别过来。」护士说:「太近有危险。」
「是。」隽之很守本份。
吃完药,护士收拾东西出去。
「我已安排好汤伯伯。」他说。
「你根本不必住我们家。」她说。早晨看来她精神略好,但脸色和眼睛似泛黄。
「昨夜临时睡一夜,现在我已请好男护士。」他说:「两个,他们会日夜轮班照顾汤伯伯,直到你复原。」
「你——」她睁大眼睛:「不必如此,我心会不安。」
「暂时只能这样,白天我要上班,七婶自己也忙。」他衷心说:「朋友之间不必计较什幺,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求你帮忙。」
「或者——我会无能为力呢?」病中的她依然心硬,依然保持原则,很不容易。
「我也不怪你,」他微笑:「等会儿我会带男护士去你家;下午我上班,有事可随时找我。」
她轻轻地叹口气,无奈地说:「隽之,我真无以为报。」
隽之突然忙起来,上班他必须集中精神,下班之后,汤家、医院两头跑,一星期下来,他明显地疲乏了,消瘦了,但他情绪甚好。
这期间,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恩慈的病情很有好转,医生再化验一次,如果无病菌,就可搬回普通病房了。
隽之现在每次见她,还是必须隔得远远的。
星期六下午,他先去汤家,那两个男护士还算尽责。之后他又赶去医院。
幸运的,恩慈已搬回普通病房。
「改住私家病房,好不好?」他柔声地问。
「不。」她的倔强在病中也无减。
「这儿这幺吵——」
「但合我的身份,」她淡然说:「我已感觉无以为报了,请别再加重我的负担。」
他只好沉默。
「你刚从我家来?」她问。
「是,汤伯伯很好,还胖了一点。」他说:「那两个男护士还很不错。」
「自然会胖的,你给了七婶那幺多钱买菜。」她坦然的望住他:「这笔钱我无论如何会还的。」
「请勿谈钱的事,令我惭愧,」他真诚的:「好象除了钱,我再也无法在其它地方帮助你们。」
「除了钱,你给我最大的是精神支持。」她认真的。
「真有?」
「初入院那几天我真彷徨又害怕,万一我真不行了,爸爸怎幺办?」她慢慢说:「我是想过向你求助的,可是我——后来,七婶逼我说出你的电话号码,我在没有其它任何办法下,只好告诉她。」
「你本想求助于我,可是为什幺不?」他问。
「我担心——惹起你的误会。」她终。于说。
他明白了。她始终对他无情,她怕他误会。
「放心,恩慈,」他真心真意的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这朋友是以什幺方式交下去,一切依你,我决无任何异议。」
她凝望他,眼中充满光芒、智能、冷静。
「我实在难以相信世界上会有你这样的男人。」她说。
「我只是一个又平凡,又普通的人。」
「你在平凡中自有不凡。」她说:「可是——我不能为你违反我的原则和誓言。」
「我说过,一切依你,决无异议,」他微笑带着舒坦安详:「能交朋友如你,我心已足。」
「我常怀疑,你的眼光把我美化了。」她说。
「无论如何,你在我眼中是独一无二的,」他坦率的:「也许是偏见,我却愿坚持。」
「你和我一样固执。」她笑起来。
「我觉得固执是优点。」
「优点缺点很难说,但是谁也改变不了,只好由它。」她今天心情特别好。
「说得对,我从未想过要改变自己,何必呢?每人把个性改得完美,世界上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人,还有什幺乐趣呢?」
她望着他笑。
在她面前,他越来越多话了,他并不自觉。
「整个周末,你就在医院过?」她问。
「有什幺不好呢?我们不是谈得很愉快吗?」
「晓芙小姐呢?」她问。
他呆怔—下,她一定误会了他和晓芙。
「我说过,她是小妹妹,住在美国,有机会跟飞机才会来香港。」他解释。
「看得出来,她对你非常好。」
「当然,我看着她长大的。」他说。
「这阵子一直没来过。」
「加上她哥哥结婚前的一个月,她有两个半月没来过香港了。」他算一算。
「她是个幸福的女孩。」她说,也许在病中,她说了许多平日不轻易说的话:「从小有幸福的家庭,有父母兄长,受着极完善的保护,像动物园中的动物,长大了也可预见美好的前途。」
「你也可以有美好前途。」
「我是野生动物,要吃,要安全就要自己搏斗。」她淡淡的笑:「我已习惯搏斗。」
「觉不觉得累?」他关心的。
「累也没办法。生下来就是这种环境,想改变就如改变命运一样难。」
「其实也并不难,只要——」
「可惜我生来虽然什幺也没有,骄傲却太多,我不能令自己委屈。」
「不一定是委屈。」他说。
「骄傲受损也不行。」
「你——实在特别。」他叹一口气。
「特别并不是好,是不是?」她又笑了:「这个冥顽不灵的古怪女人。」
「我并没有这幺说你。」他立刻说,脸也涨红了。
「很多人这幺说过了,我也觉得很对。」她还是笑:「我真的并不介意。」
「有的人的确如此,明知是错也要错到底,我也是这样硬脾气的人。」
「不。你和我不同,你不是。」她的语气也变柔和了:「你个性温驯,错了你会改的,你比我明事理。」
「我们了解不深,你怎能了解我?」
「你太善良,」她说:「从很多事上都能看得出,即使对我们这幺毫无关系的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