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恩慈父女回家后,隽之颓然返来。
恩慈已经很明白地拒绝了他,一辈子献身于工作,很堂皇的借口,他遭拒绝。
情绪低落的进了门,柔和的音乐伴着晚餐的香味,晓芙笑吟吟地迎上来。
「你还算回来得早,赶得及晚餐。」她说。
然后看见他颓丧的神色。
「怎幺?汤伯伯的情况不好?」她吓一跳
「不——他没什幺。」他苦巴巴地笑,完全没有快乐的影子,很勉。
「你看来很不开心。」她望着他。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一点公司的事。」
「公司有烦恼?」她关心。
「也不是——不,我很好,你别担心。」他说。这才看见她还是早晨的装束,也没化妆,「你没去打网球?」
「同事们都已有约,周末啊!」她摇头,「不过我也没闲着,我把整间屋子清洁了一次。」
「你——」他十分内疚,「不必做这些事,有钟点女佣来,真是——抱歉!」
「我喜欢做家事,喜欢服侍人,所以我选空姐做职业。」她神清气朗,「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会闷。」
「小时候你也是这样,」他强打精神,他该对她更好些,「很可爱的性格。」
「肚子饿不饿?」
「你来香港几天,每天替我烧饭,便宜了我的钟点女佣。」他笑。
「不要斤斤计较。难道我烧的不比钟点女佣?」
「晚上去夜总会坐坐。」他说。
「怎幺总是去夜总会?」她不同意,「去一次也够了,其实全世界的夜总会都一样。」
「你喜欢哪儿?」
「海滩。安不安全?」她问。
「不知道。因为我从未去过。」他摇头,「很多人去或者会好一点,两个人则免了。」
「你是说危险?」她问。
「我只是想——不必冒这个险。」他笑。
「唉!这就是香港最不好的地方,治安不靖。」
「你会用‘不靖’两个字?」他失笑。
「不要小看我的中文,」她扬一扬头,「到目前为止,我仍请补习老师的。」
「真是失敬。」在她面前,他会不知不觉就轻松下来,「很多现在美国的中国父母已放弃子女的中文教育了。」
「各人想法不同。」她是温和的,不愿批评别人,「而且在美国学中文也有一定的困难,好象父母上班没时间,又譬如环境不好。」
「还没说今夜去哪儿。」他说,「闷了你几天,理该带你出去玩玩。」
「不要说‘理该’好不好?」她凝望着他,「你不高兴,你不喜欢也可以不带我出去。」
「对你不能这样——」
「为什幺?」她打断他的话,「我与别人不同?」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
她沉默一阵,脸色十分特别。
「隽之,我从来没叫过你哥哥,你是否能不以‘妹妹’待我?」她说得十分真诚。
「你——不喜欢?」他心中一跳,这是他害怕的事,「原来你就是。」
「现在我诚心诚意地说,除了妹妹之外,你可否在另一个角度看我?」她再问。
「这——」他很为难。
「只当我是普通女孩子。」她坦率得十分惊人,「喜不喜欢我,或欣不欣赏我都没关系,但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对我公平一点。」
「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他急得冒汗,只好装傻。
「我喜欢你,隽之。」她坦诚地凝望他,「从小就喜欢你,或者说——喜欢之中带着爱。」
「晓芙——」他骇然。
「真的,相信我。」她脸上是柔和的美丽光彩,那的确是爱情,「自从你离开美国,我就知道是这样,见不到你的日子很难过,我千方百计能常常来港。这也是我做空姐的另一目的。」
「晓芙,我——我——」他心中叹息,该怎幺应付呢?他是不能伤她的心,「我很感谢你对我——这幺好,但我——我觉得太突然了,我——」
「我并不是要嫁给你,」她笑起来,「我要嫁一个我爱的,他也爱我的男人。现在我只是要求一个公平的机会,你为什幺那幺害怕?那幺为难?」
「我这幺普通,不值得你——这幺做。」他总算想出一句话来。他整个背脊都湿了。
「爱情没值不值得的,」她笑得开朗,「你可以不爱我,我不会勉强,爱情是公平的事。」
「可是晓芙——」
「你知不知道,我曾怀疑,是不是当十三岁那年我已经爱上你。」她笑得好真纯,像个小女孩。
「你在说笑。」他尴尬地说。
「真话,记不记得那年暑假你和哥哥开车带我去圣地亚哥的‘海生动物园’去玩,我相信就是那次。我们俩坐在后面,我在你怀里睡着了,记不记得?」
隽之依稀有模糊的影子,然而那幺长远的小事,又怎能放在心中呢?
「好象有这幺回事。」
「就是那次啊!我心中发誓长大要嫁你,」她笑得好大声:「小女孩的心理很奇怪的。」
「你现在仍是小女孩,」他说,「当年发的誓现在要来当真?你不怕错误?」
「我已经长大了,」她眨眨眼,「我觉得当年的感觉没变,那幺多男人,我只喜欢你。」
「看来,今夜我别想睡觉,你令我失眠。」
「这幺严重?」她仰起头笑,非常动人的姿式,「隽之,你什幺都好,就是对某些事太紧张,太执着,弄得自己神经不能松弛。」
她一言中的,小女孩也不可轻视呢!
「你说得对,我是这样的。」他又想起思慈,大概这一辈子都没希望了吧?真是——黯然神伤。
「知错不改?」
「与生俱来,本性难改。」
「你今天的不快乐是为什幺?」她突然问,在他一点也没有防备的时候。
「我——」他答不出话。
「让我替你答。你这人太善良,每次看见汤家父女就内疚,就情绪低落,对不对?」她说。
「也——许吧!」他透一口气。
晓芙毕竟是天真纯良的。
「其实你可以不再去看他们,」她认真地说,「再去也帮不上忙,汤家的人知道你有这份心已经不错了。」
「王森是我朋友。」
「啊,汤恩慈的男朋友,」她记性真好,「那又怎样?也与你没有关系啊!」
「他不在——我只好帮忙。」他说。
「我是说下次,」她很懂事的样子。可是她完全不知道,她把一切弄错了,「以后少与他们来往吧!」
「我知道。」他低下头。
没对晓芙说真话,他心中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怎能对她说真话呢?她还有一厢情愿的感情呢!
晓芙跑去摆桌子,预备婉筷什幺的,真像一个美丽的小妻子。隽之在一边看呆了;如果有这样一个家庭当然是好,只是——只是他并不爱她。
正如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他叹一口气,进卧室换衣服。
晚餐很沉默,连晓芙也很少说话,为什幺呢?她剖白了感情自己也觉不自在?
「我们——不如去游车河兜风吧!」她终于说。
「这幺‘静’,这幺‘单调’的节目?」他打趣。
「我是来看你,陪你的!」她理直气壮,「和你在一起去哪儿又有什幺关系呢?」
「对白——如此文艺腔。」他窘迫。
「什幺文艺腔?我说真话啊!」她叫。
「好。我们兜风。」他说。
出门的时候,晓芙亲热地挽着他:他立刻面红耳赤,非常的不自在。
「去哪里?」他问。
「香港、九龙哪条公路最长?我们走那条路。」她笑。
「不知道,但有一次和朋友去马会双鱼河乡村俱乐部,从沙田去从元朗回,足足用了三小时。」他说。
「OK。我们走这条路。」她舒服地靠在沙发上。
「我并不清楚地认得路。」他说。
「怕什幺?在美国你曾从纽约市开车到加拿大多伦多,不是连开十二小时吗?」她说。
「美国公路网好,有清楚路牌。此地我怕——」
「迷路更好。」她微笑,「我们在山间过夜,岂不更浪漫些,值得回忆些?」
他摇头,真拿她没法子。扭开收音机,他们开始上路。
「等一会先在超级市场停一停。」她说,「买一点汽水、干粮什幺的。」
「真要过夜?」他吓一跳。
「不想,我只想保住这条小命,有一天真能和你恋爱。」她望着他笑。
恋爱——他只能苦笑。恋爱不一定是甜蜜的。
晓芙回美国,恩慈失去联络——是他不敢再找她。隽之的生活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下了班就回家的日子令他害怕,于是他到一个会所去练健身,焗桑拿,有时也喝一杯酒。
毕竟,日子还是过得太单调了。
上帝既然造男人又造女人,必有它的深意存焉。生活中没有女人,真是仿佛失去了颜色。
他的一切全落在一个人眼中——周宁。
这个颇具古典美的女孩子,虽然有人天天送花,对隽之,她还是深切的注意。
人的心理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珍贵吧!
电话铃响,周宁不在座位上,隽之只好自己跑出去听。是打错的电话,他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