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好宁儿後,他才回律师楼,比平日的时间迟了四十分钟.虽然是上午,他却觉得累,觉得疲乏,由深心里渗出来的疲乏.
今天他不必上庭,只需处理一些文件.才投入工作,宁儿的电话便追来.
「中午陪我午餐.」她说.
「恐怕不行.」他尽量用最温婉的语气说:「中午约了律政司,不能失约.」
「律政司比我重要?」她尖着嗓子叫:「你一定要回来陪我.」
「宁儿,说好了不许任性.」
「我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她又哭起来:「没有人理我.」
「宁儿,可要我请妈咪来……」
「不要妈咪,不要任何人,你回来!」她不顾一切:「你一定要回来.」
「宁儿,吃完午餐我立刻回来,你知道我约律政司约了很久,有很重要的事要谈!」
「你不回来後果自负!」她的哭声停下来,声音比哭更可怕:「我自己开车上街.」
「你在为难我,宁儿.」家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有甚麽为难?推掉律政司!」她蛮不讲理:「你回来扶我散步.」
「或者──嘉芙.」家镇心头灵光一闪.「我让嘉芙来陪你?扶你散步?」
宁儿考虑了半秒钟.「不.不要她.」她的任性真惊人.「你,一定要你回来.」
「宁儿……」
「;」一声,宁儿已挂线.
家镇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慢慢放下电话.他能应付最困难的案件.面对最奸狡的犯人,能战胜最强硬的对手,惟独无法处理宁儿带给他的麻烦,从小时候到现在,她是他的星,他永远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最初的时候她并非这样的,她善良又有同情心,她对他的好就像她的任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知甚麽时候开始她慢慢改变,变成目前这样.她用尽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方法编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要把他死死地困在里面.
他觉得全身已被绑绑得死死,几乎连呼吸都困难.
似乎是:他对她愈好,愈迁就,愈顺服,她手中的绳子就收得更紧更实,她不给她的任何空间,任何余地,她要完全、绝对地把握他.
而他──一个重视事业的男人,他不知道该怎麽办.她是不正常,他却无力改变.
家镇把脸庞埋在双手好久好久,他不想抬起头,不想再面对一切,有没有可让他躲避的方?有没有?
房门轻响,不得不抬起头.
「你──不舒服?莫律师.」嘉芙不安地问.
他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的文件.
「如果不舒服,你不如先回家休息,这儿的工作我可以应付.」她又说.
「不回家,我一定不回家,」他像爆炸一样,整个人弹跳起来.「别跟说回家.」
嘉芙吓呆在那儿,门外的秘书也惊呆了.家镇──精明能干,能言善道,雄辩滔滔的出名大律师莫家镇怎样了?
好一阵子的沉默,好一阵子的僵持後,他终於平静下来.
「不起,我吓着你们,」他颓然坐下.「替我关上房门,我想静一静.」
房门关上後,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儿不能动弹.刚才那一阵火山爆发,用尽了他全身力量,他──他──
电话铃又响,他不能不接.
「少爷,」是管家琼姐的声音.「少奶问你甚麽时候回来.」
他想说「不回来」,身上却没有任何支持的力量.
他是不是永远要困在这牢笼中?
离生产的日子愈近,宁儿的情形愈坏,喜怒无常,情波动得很厉害,家镇只能把不用上庭的时间全用来陪她.只有家镇在身边时,她才能平静.
宁儿自己也知道不对,可是完全没法控制,她严重地缺乏信心,她害怕,担心一旦家镇不在身边,就会被其他女人抢走.
从地方法院出来,家镇把资料交给助手,想赶回家去.他去停车场取车时,看看时间还早,宁儿中午才要他回去,他可以抽空去剪个头发.
他拿出手提电话拨号码──突然,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一下子间,遥远的记忆跑回胸怀,喜悦不自觉地涌上来.
「之伦?!」他小声自语.是之伦吗?他加快脚步,是是是──是她.
「之伦.」他扬声招呼.
熟悉的身影停下来,优雅地转身,谁说不是之伦?但是──她怎会在香港?
「之伦,」家镇奔到她面前,惊喜交集得话也说不清楚.「真是你?甚麽时候回来的?为甚麽不找我?」
之伦淡淡地微笑,彷佛不觉意外.
「不是碰到了吗?」她说:「赶得这麽急,上庭?」
「刚从法院出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有没有时间坐下喝杯茶?」
她不置可否地跟他走,他带她去文华酒店.
「真没想到会在街上遇到你.」显然他心中的惊异还没过去.「我还以为看错了.」
她还是淡淡地微笑,不多言语.
「回来多久了?如果不碰到,你会不会找我?嗯?」他的视线移不开.
「宁儿好吗?」她说.
彷佛一盆冷水淋下,家镇的笑容凝在脸上,喜悦之情烟消云散.
「她──很好,快要生BB,」他吸一口气,整理一下从佛点降到冰点的情绪.「她很子,一直是那个样子.」
「你不同了,很有名气.」她说.
「你听过我──」他摇头,自觉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苦涩.「名气,甚麽都是假的,人要活得开心最重要.」
她皱眉.那句「你不开心?」几乎冲口而出,但她忍住了,她不能问,不能关心他,她不想再一次惹起宁儿的误会.
王宁儿当年──是误会了她.她沉默着.
「啊──回来打算长住?工作?」他问.听得出是关心.「你这麽优秀,一定能很快在香港打开局面.」
「我考虑,还没有决定.」
「住在哪儿──我是说──要怎样才能找到你──方便吗?」他盯着她.
「方便.」她大方地写个电话号码给他.「我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他眨眨眼睛,心中胡乱地翻涌着许多味道,她──哎!一个人住,表示仍然独身,是这样吗?他开心地把电话号码念了两遍,仔细地放进西装口袋.
「能再见到你真的很开心.」他说得十分诚恳.「他们说你在美国工作得极好.」
「一心一意工作,总会有回报.」她说.
「你到中环来是为公事?」
「约一个朋友见面!」她看看表.「时间差不多,我得走了,再见.」
她潇洒地走出去,没有回头.
家镇望得眼珠发痛,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之伦──他摔摔头,尘封的回忆是否该翻出来?他不知道.只是──心中有一丝说不出的酸楚还夹着一丝甜蜜.
手提电话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沉思.管家琼姐问:「少奶要知道你何时回家?」
他口头上回答道「立刻」,心中却涌上莫名的厌烦,但愿可以永不回家.
吸一口气,他走出文华酒店直奔停车场.
若让他羸得了全世界,却要他过着现在生活,又有甚麽意义?
他忍不住又想起之伦,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的电话号码.
从这天开始,他心中开始有个向往,向往着有一天可以去找之伦,去她家小坐一会儿.真的,他的愿望只是如此单纯,看看她,聊一聊,他已经很高兴了.
他们除了是朋友,以前他们还是好同学.
向往归向往,他一直管制着自己,没有行动,他有绝对的自制力.
直到这天──宁儿因他迟归大发脾气,把家里客厅的东西摔得一塌糊涂,还把岳母都叫来了──天知道他不过与一个客户多谈了四十分钟公事.
他已一再解释是公事,他已一再低声下气地道歉,但宁儿就像疯了一样,完全失去控制地狂叫乱吵.
「那客户是女人,是不是?是不是?」她挺着大肚子.苍白着脸,声音凄厉.
「客户就是客,户在我眼中没有男女之分,」他苦口婆心.「你安静下来,不要吓着妈咪,也不要影响肚子里的BB.」
「你是故意迟到的,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宁儿推开他.「这些日子你看我不顺眼,你嫌我,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要这样,宁儿,」他又烦躁又窘迫,当着岳母面前不知该怎麽解释.「你都快要生了,安静一点,对大家都好──」
「我不要对大家好,你就是对大家好,讨厌,讨厌,讨厌,」她怪叫着大扔东西.「我最恨你对别人好那副死样子,你对别人好,就是对我不好──」
「别无理取闹,宁儿.」她母亲也看不过眼.
「连你也帮他?」宁儿火上加油.「这些日子我受了这麽多罪,受了这麽多苦,好,都是我错,我不要BB,我──」
突然,宁儿挺着大肚子朝墙猛冲过去,就快要撞到时,家镇一把抱住她,用力把她抱回沙发.
「你疯了?你做甚麽?」所有人都被她的动作吓傻了,太暴烈了.「你不知道危险 ?」
「我不要BB,不要你的BB,谁叫你去对别人好,对大家好,」宁儿又叫又,哭情绪波动得不得了.「我不要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