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式聘用我当设计师。」她喜悦地说:「我是说卡地亚珠宝公司,他们很重视我的设计,尤其那套复古的珍珠钻石,我在香港设计的那套,已差不多镶好。」
「你不预备回香港了?」宁儿问。
「谁说的?」她仰着头笑,有一种全新的光辉,十分动人。「香港是我爱,迟早总要回去。不过巴黎仍吸引我,也许迟些。」
她的改变看来很大,从骄娇的富家少奶变成独立自主的职业女性,很令人惊喜,也难以置信。雪曼仿佛是面貌相同的另一个人,无论是气质或神情。
看来,她已摆脱了昔日的往事。
「我已学会开车,我会好好带你们到处玩玩,」她说,「我知道很多好去处。」
「一星期之后我要回香港,律师楼的事太忙,」陈汉说,「宁儿以为可以接你回去。」
「至少等我那套复古首饰镶好,我看过之后才回去。」她笑。「我极喜欢那设计。」
「不如买给自己。」
「公司说已有客人表示兴趣,」雪曼说,「若有人欣赏,相信比我自己买回的满足感更大,表示我的设计得到肯定。」
「卡地亚公司请你做设计师也是肯定。」
「不。我要试试自己实力。」她充满憧憬,「这是我的第一份作品。」
「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妈妈。」宁儿凝望着她。「巴黎改变了你。」
「我改变自己。」雪曼问:「香港如何?」
「我们没再见过啸天。」
「我没问他。」雪曼神色不变。「所有的人生活愉快吗?」
「主要的是你。你快乐我们就都快乐了。」宁儿轻拥住她。
「快乐。」她十分肯定。「而且在充满热情地等待那份满足感。」
「你的全部热情只在工作上?」
「我当然爱你,爱你们。」她也拥着宁儿。「你说得好,外面的世界好大,然而这二十几年来我的世界却只是一幢房子一个家一段往事,我应该更早些走出来看看。」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宁儿开心地。
「你将尝到我煮的法国菜。」雪曼说。
「简直不能置信。」陈汉一直摇头。「在我的感觉上你只不过走了一步,这一步却是两个世界,真奇妙。」
「故步自封,懂不懂?」雪曼做一个很特别的表情。「这一步有人可能一辈子也跨不出,不一定人人能做得到的。」
「姑姑── 很好。」宁儿忽然说。
「啊是,她一定能处理得比我更好,我对她比对自己更有信心。」
「何哲常陪她,她们母子到美国去接何杰回家,一起到尼泊尔度假,他们很快乐。」
雪曼没出声。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很好,所有的事都得到圆满的解决,唯独缺一个人,那是她深心仍牵挂着的,二十年前后同样爱着的男人。
没有人有他消息。
巴黎玩了一星期,雪曼带着他们大街小巷走,她还能讲一点点法语,还能和人讨价还价,那个以前在象牙塔的雪曼已走进了真正的生活。
这天中午,他们正预备外出午膳,卡地亚公司有电话来通知,雪曼那套复古珠宝才镶好,已被人高价购去。
「我们甚至没有机会把它展示在橱窗。」那个卡地亚高级职员这幺说:「请继续努力。」
雪曼开心得不得了,即使中午她也开香槟庆祝。对她来说,不只是一项肯定,而是发掘了她的生命价值。
那天晚上带薄薄醉意的她突然决定。
「我跟你们回香港。」
讲这话时她眼睛亮如黑宝石,是天际中最亮最动人的星星。
香港,她又踏足这片熟悉的地上。
三个月的变化不大,改变的是她的心境,她的思想,她的精神面貌。
家,仍是家。雪曼已脱壳而出。
与此地的卡地亚公司联络,他们热烈地希望她再设计新作品。那位法国总裁的欢迎态度,礼遇有加,令雪曼再次肯定自己。
「我几乎忍不住骄傲起来。」她笑。
接着,她决定去探望姑姑。
她们之间没有仇怨,没有芥蒂,仍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好姐妹。没有理由互不见面,即使为一个男人。
姑姑平静如恒,风采依然。才与何哲兄弟从尼泊尔回来,身上去没有一丝风尘气。
雪曼眼中有泪,立刻,她忍住了。
「我该叫你凝若。」雪曼微笑。凝视她良久。「应该说我们看起来都很好。」
「不是看起来好,是真正地好。」姑姑,不,凝若说:「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有可爱不可爱的地方,都有做对做错的事,都有眼泪有欢笑与梦,这就是我们的一生。」
「你长大了,雪曼。」凝若由衷地。
「是。我也觉得自己长大了。」雪曼笑。「事实上我知道,从十八岁那年结婚起,这二十年来我都没长大,直到现在。」
「宁儿没陪你来。」
「我能独自到世界任何地方而不再需要人陪。宁儿有她的世界。」
「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各自在里面修行,」凝若笑,「希望得成正果。」
「成不成正果不那幺重要,希望不要再遇魔障。」
「魔障?」凝若笑。
从没有敌意的两个女人更是心灵相通了。
雪曼三十九岁生日到了,宁儿决定为她大大庆祝。所谓「大大」庆祝也不过在家里请有限的朋友。
雪曼反对,她不想「做」生日。宁儿坚持,她说逢「九」都该庆祝,这才会有福气,才会带来更灿烂的人生。
「我极满足目前,不必再灿烂。」
「没有人能拒绝灿烂。」宁儿叫。
于是宁儿开始筹备,她不要任何人帮忙,甚至陈汉。她说,这将是她替母亲雪曼献上的第一份礼物。
没有人再提啸天,当然他在,在香港或世界上任何角落,但他不出现。他有不出现的理由,没有人追问,这或许是遗憾,但人必须为自己而活。
宁儿曾偷偷问过一次何哲,他摇头,只说「不在香港」就没说下去。对于「父亲」,宁儿有天生的好感、亲切感,即使不说,心里还是相当的牵挂。
生日的那天早上,陆家花园已整理得焕然一新,工人也仿佛明白,这个生日宴对女主人有全新的意义,他们工作得更努力。
花店送来的各种鲜花摆满了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为什幺要这幺多花?」雪曼笑着问,她是喜悦的。宁儿说:「你不觉鲜花令一切更美丽更浪漫吗?」
美丽的是雪曼,她的成熟风韵令所有鲜花失色,她并不跟着宁儿忙得楼上楼下跑,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说要享受现成的一切。
黄昏来临。
诺宜和士轩是第一对客人。他们联袂而来令宁儿有小小意外。
「姑姑不和你们一起?」
「我们从老人院来。」诺宜温文地。「老人院的扩建工作已完成了大半,我去帮忙。」
这对志趣相投的年轻人永远带给人清新和愉快的感觉。
何杰独自前来,他带了大束鲜花。
「哥哥去接妈妈,他们就会到。」他宣布。
陈汉也带了礼物前来,陪着宁儿招待客人。
「会不会觉得今夜的场合若有所缺?」陈汉小声问。
「她看来快乐满足。」宁儿摇摇头。「没有人能要求十全十美。」
何哲接来了凝若,餐聚就开始。要来的都来了,没来的,大家了没有期望什幺。
雪曼喝了一点酒,酒精令她更美丽生动,她的话很多,比谁都多,因为她快乐自然。看来已没有任何事困扰她了。
「我敬所有人一杯。」宁儿站起来,由衷地说:「为── 所有曾发生过的事。」
大家喝了,却不很明白。
「因为曾发生在我们大家之间的事,才使我们能相识相聚,能让我们在一起,所以无论什幺事,好的坏的我都心存感激。」
「讲得好。」何哲轻轻拍手。虽然他口中没说过,却极疼这不同母亲的妹妹。
「自然讲得好,」何杰不甘寂寞,「宁儿,你何月出生?是你大还是我大?」
「我十月,年底。」
「我四月,那幺我是哥哥了。」他孩子气地笑也孩子气地说。
大家都没出声,只望着他笑。这原是事实,大家心知肚明,只从来没讲出来而已。
「我说错了吗?我们都是爸爸的孩子── 」他停下来,笑容凝在脸上,望望雪曼又望望凝若。这个时候提啸天,适合吗?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何哲。」宁儿趁机说。她一直想这件事。
「我只能说他不在香港。」何哲坦然。「他全世界到处飞,今天纽约明天伦敦后天苏黎世,他不让自己停下来。」
「他为什幺要这样做?」宁儿问。
一阵沉默。绝少发言的诺宜忽然说:
「会不会 ── 惩罚自己?」
大家互望一阵,凝若首先笑起来,接着雪曼、宁儿都跟着笑。
「我说得不对?」诺宜问。
「他没犯滔天大罪。」宁儿说。
「他一定良心不安。」诺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