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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沧海桑田

  贝妮又从噩梦中醒来。

  她吓得一身冷汗,手脚冰冷。这两年来,她时时都做这样类似的噩梦!

  她梦见时光倒流,她梦见自己只有十九岁,她梦见自己还在那家装饰堂皇,孕育着色情与罪恶的舞厅中工作,她梦见自己还是一个舞女!

  舞女--她怔怔地想着,这两个字对她有惊心动魄的恐惧,她不由自主地抖一下。

  她不敢开灯,她怕吵醒了身边睡着的丈夫盛之安。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排除黑暗中莫名其妙涌着过来的恐惧。

  她告诉自己,文贝妮不再是舞女,两年前就不是了,她已是盛之安夫人,富有的商人盛之安夫人!

  似乎,噩梦的威胁减除了不少,是之安的财富,是之安的名望,是之安对她的尊重与忠实。她轻轻伸手摸一摸之安的手臂,之安在身边,她安心了。

  她翻一个身,看见夜光钟上指着五点,就快天亮了,是吧!黑夜是不能永远占领宇宙的!

  她闭起眼睛,却再无睡意。每一次噩梦来临,她总想起以前,想起那大段地狱般的生活--或许对一些女孩子来说并不是地狱,只要忘却廉耻,拋开自尊心,以金钱享受为目的,那幺,这地狱般的生活会变天堂。

  贝妮是她的原名,做舞女时,她叫晶晶,那是舞女大班替她取的名字,表示亮晶晶,表示一定红的意思。

  她可以不做舞女的。她没有家庭负担、没有债务、更没有依靠她的亲人,普通一份工作,她足以养活自己而有余,但她却做了舞女!

  她不是贪慕虚荣,她不是自甘堕落,她更不是飞女荡妇,她这幺做只为了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李立品,不是吗?那个一同在孤儿院中长大,那个忠厚、纯、温文、体贴的男孩子,那个比她大六岁,有天才却无钱深造的孤儿!

  想起立品,她心中流过一抹难以描述的感情。她对他的感情揉合了兄长与情人,他们在孤儿院中十几年相依为命,早已互相认定是理想伴侣,他们只等待长大,只等待读完书,只等有一点基础--唉!提起这些事总叫人心酸,却又掩不住那丝带苦涩的甜意。她不想去回忆,却又渴望回忆,多矛盾的心!

  立品绝不是个美男子,从任何角度上看都不是。他只是五官端正、素纯洁,污秽的社会完全影响不了他的善良和忠诚。他有一份很特别的高贵气质,像一个天生的学者,那绝不是粗布衣服所能掩盖的。

  他的学业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他要一边工作--孤儿院规定的工作,他必须以工作来赚取学费:一边读书,但是,他的第一名得来轻松,没有任何人能抢得去!

  他的抱负很大,志向很高,他绝不以自己是孤儿而灰心,而自暴自弃。

  中学毕业,他一边教书一边储钱,可怜的教师待遇,他怎幺才能储到一笔足够深造的费用?

  那一年,他已教了六年书,雄心壮志丝毫不减,他念的夜大学也毕业了。同时,美得像一朵饱吸夜露而特别盛放的百合般的贝妮也中学毕业了。她已十九岁,她已不再是个孩子,孤儿总比较早熟,是没有父母的呵护,是经过了困难的环境而特别早熟。她竟婉拒了孤儿院院长介绍的一份教书工作,她已另外打定了主意!

  那就是做舞女!

  那个时候,三、四年前,舞女还是一件吃香的工作,能赚到大钱,她明白这一点,她就是想赚到大钱!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帮助立品出国深造,她连一丝一毫都没想到自己!

  自然,她更没想到堂皇、豪华的舞厅所孕育的色情与罪恶。

  她以为只要洁身自好,她以为能出淤泥而不染,做舞女和做其它工作有什幺不同?只是陪客人跳舞,不是吗?她怎幺知道只陪客人跳舞根本不能赚大钱?

  瞒住了立品,她和一间最大的舞厅接洽好了!凭她的外貌,凭她的气质,她必能走红。舞女大班的眼睛比谁都雪亮,给她取名晶晶。

  她也有条件。她先借两万块钱,分期还给舞厅,而且说定了要立品离开后才正式下海。舞厅怎肯放弃这一张可成皇牌的天才?可笑,他们说她有做舞女的天才!于是,她得到帮助立品的机会!

  立品已等了六年,再等下去会过了读书的年龄,书本这东西又是一扔开就忘了的,凭立品教书的钱,还要过生活,他等到头发白也出不了国,她怎幺忍心让他等?

  她的善良,她对他的感情造就了他,却也拆散了美好的姻缘!

  或者也不能说拆散,只能说他们无缘,是吗?

  她很聪明,她把两万块钱寄到美国一间大学,指定这笔钱是给香港学生李立品做奖学金的。美国大学自然通知立品,表示有人给一笔大学奖学金让他深造。立品大喜过望,当然不会怀疑贝妮,于是忽忙准备行装,在半个月后就去了美国。

  行前,他和贝妮订了婚,这是最不保险的一件事了。

  想想看,结了婚都可以离婚,何况一枚小小的订婚指环?它套不牢一颗要变的心,如果要变的话!

  立品走了,他奔的是美好、理想的前程。贝妮呢?她走进了地狱。

  她发现做舞女不是那幺单纯的事,两万块钱的债务并不那幺容易偿还。靠那一点点正当的钟点钱,她连做几件象样的衣服都不成。

  客人更是恶劣到无法述说。陪客人跳舞的职业只是个好听的掩饰,谁都知道漂亮的舞衣下是怎样的一件事。为什幺她天真得从来想不到?

  她现在发现得,似乎太迟了。踏进泥沼的脚怎能不沾上泥污?

  她欲退无路,那一笔欠债拖着她!

  那一段日子,若无立品每星期一封的信,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她要忍受舞客的纠缠,她要忍受大班的压迫.她要咬着牙龈还债,她的日子过得好艰苦。可是,她始终坚持了洁身自爱的诺言,她只是陪客人跳舞,那是很不容易的事!

  一年半的日子拖了过去,她的债终于还完,她深深地透一口气之余,也深深为自己庆幸。她以为,艰苦的路程终于走完了吧?

  立品得了硕士学位,他学的是「微电子」,是所谓的尖端科学。他信里写得好,说已得到纽约大学的奖学金,将到长岛的纽大继续修读博士学位。他还说,生活一定安,立刻会接贝妮赴美,共同生活!

  好美的诺言,好光明的前途,贝妮充满希望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她问心无愧,她虽是舞女,却从没做过对不起立品的事,她真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只要离开香港,和立品结婚,谁会想到,谁敢想一位博士夫人曾经是舞女?

  她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可是,那幺奇异的,自那封信后,立品再无只字词组,立品再无消息,好象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她急得发疯。立品怎幺了?病了?出意外?若真是这样,就算死在美国,美国大使馆也会通知啊!

  一点消息都没有,像空气突然凝固般的死沉,饱吸夜露的花朵也渐渐枯萎。贝妮整个人倒下来,不是病,而像,人体失去了骨骼支持!

  半年了,立品真的失了踪。贝妮写信到他原来的学校和长岛的纽约大学,前者说他早已离校,后者说他不曾报到注册,哦!立品,他去了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盛之安!

  大概是缘分吧!之安是个安分守己的正当商人,从来不在歌台舞榭出现。他老老实实、忠忠厚厚,四十岁,年纪不算大,模样也不丑,绝不像满身铜臭的大商人。

  之安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故事,晓得她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孩,很同情也很尊敬她。他没有特别追求她,他也绝不像其它可厌的恶劣舞客,他只是到舞厅里,陪她坐一坐,谈谈天,或带她出去吃一餐,他们像一对朋友般地接近了!

  是贝妮的美貌、贝妮的善良、贝妮的温婉打动了他的心,在半年后的一个晚上,他向她求婚。

  做了两年半舞女,她早就厌了,怕了,早想脱离这地狱般的环境,但是,不是和之安,是立品!

  立品失踪整整一年,贝妮简直不敢再存任何希望。她只以为他遭遇到意外,从来没想过他变心,她相信,纵然全世界的男孩子会变,立品不会!

  她相信他、了解他,他们的内心是合而为一的,这是很难解释的感情,大概因为彼此同是孤儿,相依十九年的缘故吧!

  她想,她若嫁给之安,立品在天之灵也会放心吧!她无法不向自己承认,立品已不在这个世界上,否则,他绝不会丢下她!

  她答应了之安!

  从此,她不再是舞女晶晶,她从来没有大红大紫过,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舞客,怎肯捧一个洁身自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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