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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当然有离开的理由。」她强自平静。她有个感觉——那感觉太荒谬,她不想深思。

  「是,我有,当然我有,」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再不走,我总有一天会崩溃。」

  「刚才——你可是在等我?」她轻轻的,试探的问。

  他呆愕住了,没想到她会这?问。

  「是。」他说。立刻轻松了许多。「我在等你,我怕走之前再也没办法见到你。」

  「妈妈说要为你饯行。」

  「没有用,那是一大堆人,总是一大堆人,」他近乎呻吟。「我要单独见你。」

  「如果今夜我不下来呢?」她反问。还能勉强理智。

  「我会等,等到最后一天——如果你再不下来,我也没有法子,我只好走。」

  「见不见我你都要走,有什?不同呢?」她说。

  「有,有不同,」他猛然拾起头,眼睛已变赤红。「当然有不同,只是……」

  她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凝眸相视,他的话竟然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的望着她,望着她,仿佛要这?永远望下去。

  「有什?不同?」她没办法不问。在他的凝视下,她有强烈想逃的冲动。

  他又开始沉默,深深沉沉的沉默。

  「如果你有话说,请说吧!你不是要见我吗?」她说。

  他全身一震,再一次抬头望她。

  「我的离开——请不要怪我。」他终于说。

  她心头巨震,他们——竟是心灵相通的,她是在怪他突然离开。思朗说得对,他们之间有很微妙的联系。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怪你。」她吸一口气。

  「别骗我,我从你眼睛看得出。」他指着她。

  「你曾经在我眼中看见过什?吗?」她反问。

  他沉默一阵,然后点头。

  「我曾看见,但不能肯定。」

  「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再问。

  「对自己,对——你都没有信心。」他低声说。

  「有原因的,是不是?」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又象石头般的坐着,沉思着。

  「他们说你怪,我却觉得你心中有枷,你把自己捆得很死,却又向往闲云野鹤。于是你看来是个太不协调、太矛盾的怪人。」

  他还是不动,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她的话。

  「我赞成你回去,或者你能在戴上枷锁的地方把它除下来,」她又说:「任何人帮不了你的忙。」

  又过了一阵,他才慢慢坐直,慢慢抬头。

  「这个时候,你为什?还能理智?」他反问。看他眼睛,知道他确已平静下来。

  「我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出丑,」她居然能淡淡的笑。「我自尊心太强。」

  他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认为我不对?」她问。

  「为什?我会遇到你?」他摇摇头,

  「应是有缘。」她随口说。

  「缘?!」他冷笑起来。「良缘或孽缘!」

  她皱眉,怎?这样说?

  「哎——」他立刻换了话题。「我离开——不——定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将来的路怎?走,所以请——原谅我。」

  她想一想,点头,再点头。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事,是无奈。

  他心意已决,她有什?办法改变?她绝对不会荒谬得以为自己有这力量。

  「你真能原谅我?」他凝望着她,眼光突然凝聚,十分光亮功人。「真的不怪我?」

  「世事原是天定。」她说。

  「这样—很好。」他如释重负。

  他讲的话她都明白,她的回答他也了解,这是很好的流通,是吧!多年的朋友也未必做得到呢!

  「什?时候走?」

  「一星期之后。」他说。

  「在这里先祝福你,因为——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她平静的说。

  「但是——我们还会在一起晚餐。」他天真的。

  「那不同。那会是许多人在一起。」她心中也难过。但难过也只不过是一种情绪,不必表示出来。

  「思曼……」他欲言又止。

  「回去吧!居然十一点多了。」她说。

  汽车在回家的途中,气氛反而好了很多,了解,是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不必再费猜疑。

  「无论如何,我——庆幸遇到了你。」他诚心诚意说。

  饯行宴上,子樵一反常态,话又多声音又大,滔滔不绝甚至罗罗嗦嗦,又喝很多酒,逢人就叫干杯,还没有终席,他已醉倒。

  「我现在才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道理极了,」他对着思奕说。「谁管明天的事呢?」

  「我这次回去,从此解决困扰,可以无忧无虑的云游四方了。」他又说。

  「你有什?困扰?」思朗问。

  「生老病死?哈!人生不外乎这些,是不是?」他大笑,醉态可掬。

  「你有病?」

  「我健康得象头牛,」他拍着桌子。「我象牛一样蠢,一样笨,我是牛角尖里一粒细菌。」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奕扶着他。

  「不醉,千杯不醉,从来没有这?痛快过,哈!从此摆脱困扰,羽化得道。」

  「你——讨厌工作?」母亲也问。

  「工作?什?是工作?守在四堵墙里听命令,然后:是,是,是?」他笑。

  「子樵,你变得太多,」父亲忍不住说:「什?事令你如此困扰?」

  「没有事,有什?事呢?」他强打哈哈。今夜从进门开始,他一眼也没看过思曼。「我的困扰是自筑长城,我是这?一个人,哈!」

  大家都摇头叹息。好好一个人怎搞成这样呢?

  「我想我最后会这样的,我自困长城内,终于弹尽援绝,就此死去。」他还在说。

  「乱说。」母亲瞪他一眼。「不许胡扯。」

  「没有人明白我,真的,这是事实。」他说:「你们为什?不相信我的话呢?来再干一杯。」

  他一仰头就把酒喝了,思奕要抢也抢不到。

  「你不能喝了,你会不醒人事。」思奕埋怨。

  「昏睡着上飞机,再昏睡一场就回到美国,什?都不必想,多好?」他哈哈大笑。居然拿着酒杯就唱起来。

  「子樵……」思奕吃惊的抢下。「你疯了?」

  子樵望着他傻笑一阵,忽然就伏在台上,人事不知。

  思奕忙乱的把他扶到沙发上,母亲拿出冷毛巾替他敷额头,思朗显得莫名的兴奋。

  「第一次真正见到醉酒的人。」

  「最好弄点醒酒汤给他蝎。」父亲摇摇头。「这孩子他是在挣扎。」

  「我送他回去,不必什?醒酒汤,人事不知怎?喝得下去?」思奕摇摇头,扶起他。

  「我帮你。」思曼突然说。神色自若。

  大家都意外。

  今夜思曼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竟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扶得动?」母亲问。

  「大概没问题。」她自信的笑。

  「让他睡在沙发上吧!」父亲说:「扶到外面一经风吹,我怕他会呕吐,家里又没人服侍。」

  「也好。」思奕放下他。「我去拿张毯子给他盖。」

  两姐妹于是帮着工人把餐桌整理好,各自冲凉,早早的就回房休息。

  思奕对子樵真如兄弟手足。替他脱了鞋子、洗脸、垫枕头,把他安置了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回房。

  象往常一样,夜晚是静温的,他们全家都生活非常有规律。但是——今夜有人睡不着。思奕、思曼、思朗都在床上辗转,想着不同的事。

  思奕很担心子樵,明天他能这样子上飞机?

  思朗想:以前是否错怪子樵,他内心有着为难处?

  思曼却在想,子樵今夜所说的每一句都有含意,而且似乎只有她能懂。

  真的,她完全懂得他的话。

  忽然,她听见外面有些声音,好象有人翻身,又象在呻吟。极敏感的,她跳起来,冲到门边。

  是子樵在说梦话吧?他喃喃的不知在说什?。迈出一步,忽然听到,他叫:「思曼,思曼,不要怪我……」

  她一剎那失魂落魄,所有的事全证实了。

  是。她已肯定了心中那原本以为荒谬的想法。

  子樵还在叫思曼,她却听见有房门声,立刻退回卧室。出来的是谁呢?然而——无论是谁,都必然听见或得知了子樵心中秘密。他的秘密中有她——

  以后——她将怎样自处?

  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心中汹涌的是万丈波涛。为什?在他临走时才发生这样的事呢?她宁愿没有今夜,他走得干凈利落,留下一段朦胧的美丽回忆。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苦苦的叫着她,为什?矛盾得这样痛苦,却宁愿把一切深藏?

  天泛白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的起床,轻手轻脚的去梳洗,在厨房偷偷吃了早点。

  子樵还睡在那儿,并不象宿醉未醒的人那?脏乱,思奕把他清理得很好。他睡得似乎很安详,很恬适,象一个没有烦恼的人——然而,她终看不见大胡子下面的真面貌。就象他们之间的这一段——一段感情吧!该是感情。模糊不清,似真似幻。

  思曼不敢在客厅久留,回卧室换了衣服,立刻出门上班。临出门时回头再望,子樵突然翻身,吓得她心头狂跳,夺门而去。

  一路心绪不宁的来到公司,太早了,公司大门都没有开。她只能回到楼下,找一家卖早点的小餐厅,一直坐到八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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