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出于污泥的莲花。比莲怡更高、更雅、更厉害。
徵信社的人说,由于时间紧迫,查到的资料并不多,尤其何敏敏廿岁以前,似有人故意掩去前迹,非常模糊。只知道她的生父很早便过世,母亲林秀平改嫁江世雄的父亲江阿坤,又生下一个女儿江盈芳。他们一直生活在贫民区中,如今母亲、继父都已身故。江世雄亦死于血案,江盈芳住友人处,何敏敏则在加州的柏克莱。
有关血案的说法,则一半采云朋的、一半采社会新闻。这的确是何敏敏为了帮江世雄还钱债引起,但她和这两个男人的关系才是可怕的致命处。
信威倒不关心这些。令他震撼的是最后一页报告,何敏敏出身贫贱,竟能到柏克莱念书,并衣食无忧,在台北及柏克莱都各有一栋房子。更教人不能置信的是,这大笔的学费、生活费、房子费用,全由张云朋律师供给,张律师还常去探望她。
这位徵信社调查员倒很有编故事的天分,他把何敏敏形容成一个不甘贫困,用淘金手法努力向上爬的女子,先是利用异父异母的江世雄,江世雄扶不起来,又搭上北门帮的少党主。鼎鼎大名的张律师一来,少党主刘家志自然要下台一鞠躬了。
这女人实在不简单,有大脑又有手腕,哪是莲怡或江羽翠扭腰摆臀所能比的?!
只是云朋为什么那么尽心帮她?若是怜她出身、爱她志气,有惺惺相惜之感,但他又如何出得起这种大手笔?云朋说她是老客户,莫非后面还有人撑腰?是北门帮的程子风?以程子风的财力,要帮自己或义子刘家志养多少个情妇都没有问题。倘若如此,云朋为何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何敏敏是他见过性格高洁的女子之一?若非云朋被美色冲昏头,自己也成了入幕之宾的一员,就是这何敏敏实在太狡猾、太奸诈,把她身边的男人都耍得团团转,一个为她死,一个为她坐牢,一个为她不顾前程。
想到此,信威突然对何敏敏好奇起来,他在红粉堆中打滚多年,什么南国佳丽、北地胭脂没见过,就没遇见这样的女人,难怪连云朋也逃不过,竟然拿柏克莱学位来唬人。莲怡大概作梦也想不到这一招吧!美貌、智慧加上企图心……,信威再仔细看照片,依然看不出个端儿来。里面的何敏敏,眉眼之间如此淡汉,衣着如此素净,头发也是清纯直朴,对美女识多见广的他,根本不觉得她有何倾国倾城之貌。最多就是她唇边那抹微笑,像一种挑战,直入他心头,似在对他说:我的网上已有三只不顾死活的猎物,你敢来吗?
信威是最爱探险、刺激的人,年轻时代,去追山猫、灰熊的事都曾做过,和那一票贵胄子弟大剌剌地与自然斗法。如今经时间的粹炼,由斗自然到斗金权,他有了深藏心机的内敛外表,但里面那跃跃欲试的天性仍未消失。他必须去会会这个何敏敏,找出她真正的目的,不只是为了佳洛的婚姻、云朋的前程,也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
云朋已去美国三天,不知目前情况如何,信威拨个电话过去,是佳洛接的。他开头就笑着问:“怎么样?云朋演的负荆请罪,你还满意吗?”
“不怎么样。”佳洛说:“你教的招数还不够。我还加了罚跪的戏码。我可不像你那些女朋友,哄一两下就好。”
“我和云朋都从不哄人的。”信威说:“他和我的女朋友们都可以做证。”
“你少来搅和了!”佳洛急急说。
“那么事情都解释清楚了吗?”他问。
“本来就很清楚了嘛!”佳洛用逞强的口吻说:“我原就不怀疑什么,只不过多问两句,你也知道你那死党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偏偏我也这样。他先低头了,我还能说什么。”
“别太让他,小心他得寸进尺,偶尔治治是好的。”信威话中有话地说:“他在吗?”
“嘿!云朋是来度假的,别又派他差事。”佳洛说:“时差还没调好,就去旧金山探望客户,你有良心点!”
旧金山?他可没叫云朋出任务呀!旧金山与柏克莱只有一桥之隔,难道他去看何敏敏了?果真如此,云朋真是鬼迷了心窍,一点嫌都不避,不像他一贯精明的个性。
“过两个礼拜是老妈的生日了,你一定要赶来呀!”佳洛没注意到他的安静,接着说:“重头在你和智威,届时很多名门淑女、华埠小姐都会来,都是我们长期筛选下来的,个个才貌双全,包君满意。”
“又来了!”信威故意叹一口气。
“对了。”佳洛又赶忙说:“报纸影剧版上,那个王莲怡说的某大企业俞公子,是不是你呀?你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了?”
“那种新闻,你也相信?!”信威有点不高兴地说:“好好管云朋的事,少来管我。”
“是老妈紧张,今晚她铁打电话去问你!”佳洛说。
“好了!谢谢警告。”
挂上电话,信威并不担心王莲怡的事。他满心还在何敏敏身上,问题要解决就趁早,他脑中有个计划已渐渐成形,但在行动之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先处理掉。
第二章
因为时差,敏敏无法入睡,大壁钟敲十二下,她的意识就愈清楚,趁万籁俱寂人初静时,好好整理这睽违一年的房子。
由卧房、厨房、餐厅到客厅,有太多舜洁留下的回忆。她们去欧洲玩的纪念品,她给敏敏的生日礼物,她生病时最爱的书……她死后,敏敏曾清理一部分,只是每每做到一半,就心痛难续,所以屋内大都保持舜洁生前的样子。
舜洁虽是敏敏的养母,却是与她相依最深的人。两年前当她撒手人寰时,敏敏内心的空虚真难以形容,而她竟以为自己够坚强了,原来全是舜洁的缘故。舜洁是比亲生母亲还亲的人,她一走,敏敏掩藏在内心十多年的不安全感又跑出来,若没有云朋大哥的帮忙,她真不知要如何度过那些里外夹攻的难关。
活动许久,敏敏试着躺在床上,眼睛不由自主看到柜子上,方形透明玻璃盒里装着的洋娃娃,洋娃娃身穿粉红有蕾丝边、珍珠钮扣的漂亮洋装,粉白发亮的皮鞋,头上戴一顶缀满花朵缎带的粉红帽子。她第一次看到这娃娃是在五岁时,在舜洁大而明亮的办公室中,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对生命的惊艳,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精致的东西。
舜洁笑着把洋娃娃放在敏敏的桌前。那天舜洁穿着黑绒镶深蓝缎边的旗袍,烫成内卷的齐耳短发,露出一张粉白细致的脸和小巧的蓝钻耳环,虽然她早年过四十,在敏敏童稚的眼中,仍如仙女般高贵美丽。
“你喜欢吗?你可以抱抱它。”舜洁笑着说。
敏敏看着自己肮脏又带着疤痕的小手,摇摇头,整个人缩进大藤椅中,与漂亮娃娃对望着。一个下午,她看娃娃,也看忙碌着与人洽谈办公的舜洁,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她悄然地睡着了。
洋娃娃给敏敏温馨美好的回忆,也同时提醒她微寒的身世及悲惨的童年。
敏敏的生父是只身在台的军人,在她两岁时病故。生母林秀平是逃家的养女,愁出一身病来,在举目无亲又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把女儿寄养在明心育幼院里。
明心育幼院就是舜洁的慈善事业之一。院童来自四面八方,年纪有大有小,敏敏还记得有一年圣诞节,北一女学生来发糖果、唱圣歌的情景。
院童们对舜洁又敬又怕,老师和保母们最喜欢拿“何姆姆”三个字来吓他们,与虎姑婆有异曲同工之效。敏敏在院中半年后,才见到方由欧洲归来的舜洁,只觉她高高在上如女皇,虽和蔼却是不可亲近的。
缘分是很奇妙的,在上百个孩子中,舜洁特别疼爱敏敏,常夸敏敏漂亮聪明、慧黠懂事又善解人意,三不五时就要司机来载敏敏到自己城内的办公室作陪,舜洁处理公事,敏敏就静静看书,没一丝不耐。
敏敏六岁时,秀平再婚,带着丈夫江阿坤和襁褓中的新生女儿,来接敏敏回家团聚。才第二天,一辆漆黑晶亮的大轿车就停在巷口,引起众人围观,舜洁穿着浅蓝银线的丝质旗袍及白色高跟鞋,在司机的陪同下,喀、喀、喀地走进那排污水横流、低矮颓乱的违章建筑内,她站在几块腐板堆着的小屋前,忍着臭味皱着细眉,看着坐在地上端着破碗吃饭的敏敏,碗内一点米饭、一块萝卜干,而敏敏一身不合的衣裳,脸上犹有泪痕。
“何姆姆!”敏敏如见亲人,高兴地迎向舜洁。
“怎么一下就变个样子了?!”舜洁拉着敏敏的手,对司机说。然后又转向秀平,“江太太吗?我是明心的院长,昨天你来带敏敏的时候,我正好不在。以你目前的情况,敏敏留在院中不是比较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