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严肃神秘和一丝不苟的形象,都是父母帮他塑造出来的。他们对他歉疚,慢慢就对他有一种惧怕心理,总防着别人再来扰他,深恐好不容易休了的火山,会有再爆发的一天。
他们几乎无所不防,从亲朋好友,到自家兄弟姊妹,甚至他的妻子儿女,没有人知道他过去那一段婚姻,曾经听闻的人都被迫散在无涯海角了。
火山袭落的厚友,层层埋掉了意芊,也同时埋掉了德威的人生。
那年,她被带走后,他曾疯狂了一阵子,到处找寻。一年后,意芊的死亡证明书,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寄来。那时的他已不是疯,而是极度的惊骇与空白,心如无底洞,任何人事物穿过去,却都没有回音。
他在瑞士住了一段好长的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监控,怕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再回到尘世时,已是二十七岁,俞庆集团里早编着许多属于他的神话。他发现,许多指令、政策、计划都是以俞德威的名义下达的;他完全陌生的文件,也都有他的签字和盖章。
“我老了,一个心脏病发就可能夺去我的生命。”余振谦沉痛地说:“我们不得不用你的名字来巩固愈庆的事业与未来,因为你是我的长子,最主要的继承人。就算我拜托你吧!债威才二十二岁,智威不过十六岁,你不站出来撑着,这个家就怕要四分五裂了。”
于是他又回到俞庆,可那时的他已是另外一个人,没有热情,只有职责。三十二岁奉父母之命结婚,两年后雪子生下双胞胎,一儿一女,他也尽了传宗接代的义务。
儿女曾带给他一种对新生命的感激和快乐,但他们七岁赴美国读书后,他并没有留恋不舍;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愈发带着独立的个性,父子连心的感觉也就愈少。
至于雪子,在婚后因他的有意或无意,常常聚少离多。雪子自小生长于商业世家,对他的举止,只有一句评语:“商人重利轻别离”
他承认,自己不曾费心去爱她,面对她,总觉得缘不深、情不重,若还要朝朝暮暮,是虚伪勉强又违背心意的事。
他内心只有一个柔软处,记载着意芊的回忆。有时他也很惊讶,没有了她,他竟还能带着面具,在人世间存活下来,而唯一能支持他不倒的,就是想找到意芊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活生生的她,但至少要到她的坟前祭拜,问问她最后一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会不会很痛苦?有没有伤心欲绝呢?
他要把仅有的“意芊”带回家,一捧灰、一杯土,他全都要,因为她是属于他的,世世要与他骨血相连。
但即使是这个小小的心愿,都如此渺茫。他用尽各种人事管道,就是无法探知杏霞的下落,直到紫晶水仙又出现在俞家,才有了一线曙光。
他这才相信,天亦有情呀!
紫晶水仙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外头绕了二十年,又悄悄回到家来,带了三滴血,一是信威。一是智威,那另一处是意芊落下的血痕吗?
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由旧金山开始追踪起,发现长长的二十年,紫晶水仙的命运并没有太坎坷,它在台湾几家古玩店待了六年,后至香港四年,再陪一位老太太五年,老太太死后,紫晶水他又回到古董店。
最麻烦的是,杏霞在高雄卖掉紫晶水仙后的行纵。她似乎常常搬家,德威硬是无路找路,把一条条线索连成一张迁徙图。依图的箭头指示,他来到了新竹一家餐饮店。
“杏霞?我知道啦!一年前参加进香团时,我们还睡同一间房哩!”店主的胖老板娘说。
“真的?”德威高兴地问。
“没错啦!我还有通讯录!”她确定的说,还很热心的翻出那本册子。
桃园?原来绕了一大圈,杏霞就在邻县落脚呵!
那么,意芊葬在何处?也在桃园吗?
他真希望自己能飞,一眨眼就飞到这个住址,多年来第一次,他又觉得血液活终,有一股年轻的冲动了!
问了一些路人,德威才找到这座天主教堂。他把车子停在马路旁,由小巷进到修道院后面,一户户探寻。
期间,还被一家木材行的恶犬吠了几声。
在排比的老旧楼宇间,他很快找到门牌号码。那是一栋平房,白色墙,浅绿色门,倒很符合杏霞洁癖的个性。
他按了铃,久久没有人来应门。他跳着往墙里看,花草茂盛,窗上的蕾丝窗帘也拉起,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先生,你要找谁呀!”有个提菜篮的太太在他身后问。
“呢!我要找一位方杏霞女士。”德威有礼地回答。
“方婆婆呀!”那位太太好奇地看他一眼说:“她一年前就过世了。
什么?过世了?这倒是德威未估计到的一点。他当然也想过,二十年沧海桑田,人事全非,但方杏霞怎么能死呢?只有她知道意芊的坟地,只有她清楚意芊最后的一段日子,要撒手而去,至少也该通知他一声吧!
这样毫不交代地死,她能心安理得吗?
那位太太看德威的脸色十分难看,主动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去问方婆婆的外孙女,她就在水沟旁的菜圈里,你拐个弯就看到了。
外孙女?那不是杏霞女儿的女儿吗?但意芊怎么可能怀孕生子呢?
德威带着一团疑问,一份沉重,循着指示的方向走去。
十月早晨的阳光,将教堂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由矩形、长方形到三角形,十字架的尖端刚好映在菜园的竹篱笆上,弯弯地有如一条黑藤。
青翠的菜叶间,有个身影站了起来,德威一时惊呆,伫立在原地。
他以为他看到了意芊,那纤秀的骨架,挺立的身姿,亭亭溺溺有如湖中的水仙
但她回过头,短发飞扬,在阳光中洒下金点,又不是意芊。
意芊是淡洁的、纯白的,有雪般的冰清玉肌,又有寒梅的香暖温柔,给人一种沁心舒凉的感觉。而这女孩,有着灵动的大眼睛,是活泼健康的,属于春天的千娇百媚和夏季的绿意盎然,瞧她晒得一身麦色的肌肤,使人闻到了大自然的味道。
她也看到他了,一个西装笔挺,颇有派头的男人,出现在这乡野之地,总令人好奇。她走近两步说:“你找人吗?”
德威更看清楚她了,极年轻美丽,像被父母细心呵护大的娇娇女,那眉眼虽不像意芊,却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发现自己怔愣太久,他赶忙说:“我找方杏霞女上,但听说她过世了,她是你外婆吗?”
“是的。”她不懂为什么外婆会有这么不寻常的访客,忍不住问:“你是她的朋友吗?”
“事实上,我是认识她的女儿方意芊,你知道她吗?”德威直接说。
“方意芊?她是我的母亲呀!”女孩眨眨大眼回答。
这一回不只是惊呆和怔愣了,仿佛山崩地裂,四周狠狠转绕,他很讶异自己还是站直的,没有被吞噬到地底。也许是他的头太晕眩,心太迷惑,千思百想,仍弄不出个所以然来,像整个人被摔出地球轨道,记忆完全碎乱了。
意芊竟有女儿?
他满怀希望,如在梦中般问:“意芊还活着?”
“不!我母亲在生下我没多久就死了。”女孩说。
他跟踏一下,神魂猛然回来,地球没有倒转,人生也没有美梦成真。他开始能分析,牢牢抓住那可能是他一生最大奇迹的事实,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冷静地问:
“你几岁了?”
她皱眉,不太愿意答覆。但他的神情,令她照实说:“二十岁。”
“你是哪一年、哪一月生的?”德威又问。
她也说了,但一脸莫名其妙。
他算着日期。那么,当年意芊被带走时,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谁会想得到呢?她那种身体状况,竟还可以当个母亲呵!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四肢瘫痪又大腹便便,她是如何捱过的?他可怜的意芊,生产完四个月就与世长辞,她一定很努力要为他留个后,才不惜牺牲自己,而他却无法陪在她身边。这事实几乎超过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他望着已经长大的小意芊,难怪觉得她面熟,这女孩像佳清和佳洛,有俞家女孩天生的娇贵气质。
但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这秘密竟藏了二十年,老天太无情可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德威忍住激动问。
“方灵均。”她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话阻在喉间,就是出不了口。
灵均看他英挺出众、温文尔雅的气质,绝非一般男子。他那出身良好、谈吐不凡的模样,仿佛曾经见过。她唯一认识的权贵人士是俞家,……哦!她想起来了!在倩容的婚宴上,她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她还赞叹俞家三兄弟的魅力由老大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