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平顺地超乎她的想象,彷佛他们昨天才分别,而非遥远约六年前。
「紫恩,好久不见,真是愈长愈美啰!」吴菲丽望着这曾带在身边养的女孩,欣赏 又开怀地说。
的确,现在的紫恩比十六岁时更多了妩媚的女人味,她的五官依然精巧轻灵,齐肩 的秀发扎成一束,头上只有两个墨黑镶一点星钻的小发夹,身上一袭宽大的白毛衣、黑 色的长裤和同色的短靴,衬出极为与众不同的纯净气质。
毕竟是长年学习古典芭蕾的人,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如此优雅美丽,恬静的眼神 、温婉的语调,活像是自童话世界走出来的小公主,看着这么娇俏的人儿,真让吴菲丽 再度扼腕,当年没有努力的多生个女儿。
「简伯伯和简妈妈还是好年轻呀!﹂紫恩笑着说。
「哪里!都被你们追老啰!﹂吴菲丽华起她的手拍了拍。
他们闲话着纽约和伦敦两个城市,车子便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彼此之间的热络及话 题都不曾中断。
很快的,他们就进到长岛的一个小城。紫恩望着古木参天的街道,立刻就爱上那份 典雅,并想着,维恺曾在这儿住过吗?住了多久?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提到他,一次也没有。
简家的房子是都铎式的,有美丽的屋顶,在庭院深深中若隐若现。一打开大门,便 是浓烈的花香味袭来。
简妈妈替她预备得极完善,连卫生棉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在参观屋子的过程中, 维恺就不可避免地进入她的眼帘,壁炉、茶几和书架上都有他的照片,有大有小、有全 身有半身,张张都神采飞扬,都是离开她之后,那个她并不认识的维恺。
他的眼睛更深沉明亮,脸更性格有棱角,是完全除去稚气的成熟男子,带着睥睨世 界的傲气,其中有一张像学生照,放得大大的,凝视着镜头,语言动作呼之欲出,她彷 佛中了魔咒般抚着心口,不禁脱口而出唤道:「维恺!﹂吴菲丽这才恍若记起自己有个 儿子般,「是维恺,他拿到硕士时拍的,计算机和企管双学位,不容易呢!﹂「唔!」紫 恩只能轻轻应声。
像要掩饰自己的不安似的,吴菲丽有些过分热切地说:「来,看看这张,这是最近 拍的,他竟然跑到加州的那帕想学酿酒。﹂背景很明显的是累累丰收的葡萄园,照片里 一共四个人,维恺和一个东方女孩亲热地手勾着手,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她是谁?是维恺的女朋友吗?紫恩明白自己不该猜疑的,而维恺也已非六年前的他 ,但她仍忍不住受到影响,心跌入那冷冷的谷底。
「他住在那帕吗?」紫恩终于问。
「没有,只是为了生意而已。」吴菲丽聊天似的说:「他这孩子鬼点子多,白天开 科技公司,晚上投资酒馆,周末又要搞酿酒学校,好像多一刻空闲都要他的命似的,那 浑身的精力不知是打哪里来的。」
「维恺一向就是如此。」紫恩情不自禁地说。六年来,很少提他,但一旦述及,又 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
就在她比较能够平心面对时,简定邦已浇完花,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那晚,一直到吃完饭及道晚安,紫恩都还不知道维恺落脚在哪个地方。
夜里,因为时差及陌生的房子,让紫恩无法成眠,脑袋就在过去及现在之间胡思乱 想起来。曾经,她不只一次自问,如果六年前顺了维恺的意,两个人很浪漫的结了婚, 今天是何种光景?
可是答案总是很不乐观的,她八成不会到伦敦学舞,甚至舞蹈生命也会结束,那可 是一辈子的遗憾呀!但失去维恺,难道她就不心痛吗?
如果说,她爱舞蹈胜过爱维恺,她是万万不承认的,但她至今仍解释不出来,为何 当时会那么决绝地断然拒婚,像个任性无情的孩子。
年轻,是唯一的原因吗?
而最讽刺的是,她选择了舞蹈,舞蹈生涯依然夭折,这用维恺换来的短暂,令人有 种全盘皆输之感。
现在,能够抚慰她的就只有「吉赛儿」了,彷佛是人生最后的一刻,想放出最绚丽 的火花般,她轻轻按摩自己的腿说:「要撑下去,请别教我失望啊!」
天渐渐百了,但睡神仍一直不来,紫恩干脆下床做全身柔软运动,大约三十分钟后 ,想着到厨房去喝一杯水。
客房的对面,有一扇紧闭的门,昨天简妈妈带她看了所有的房间,连地下室也不例 外,唯独不介绍这一间,紫恩立刻很敏感地联想到维恺。
这是属于维恺的吗?如此冷然的隔绝,看来是简家人特意的安排,那桩往事,的确 在两家之间刻划出暗暗的伤痕吧!
下了楼梯,由大玻璃窗向外望,简伯伯正在打太极拳,简妈妈在扫刚开始掉落的枯 叶,晨曦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蔼,比伦敦的清早还安静。
突然,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紫恩吓了一大跳,想也没想的就接起话筒,阻止 它再继续破坏这份祥和。
「哈啰?」她问。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才用中文说:「妈妈吗?我是维恺。」
维恺?!紫恩听了,差点惊得摔掉话筒。她可真是幸运,在简家的第一个早晨,就 必须和他对话!咫尺天涯之感令她双手颤抖,只能用伦敦腔很浓的英文说:「你打错号 码了。」
正要挂断之际,维恺抢先报出一串数字,并说:「我拨的不是这个号码吗?」
「不是!」紫恩再也顾不得礼貌地切掉电话,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心快速的跳着。
这个意外的接触,让她倚着橱台怔愣许久。不行!她不能心慌意乱,她到纽约有重 要的目的,现在绝对不能分神!这关乎她的事、她的下半生,维恺既然在六年前选择走 出她的生命,就等于不在她的忧虑范围之内了。
用已不再发抖的手,镇静地喝完一杯水,吴菲丽也恰好走进来,见了她便说:「起 那么早?睡得好吗?」
「很好,睡得很舒服。」紫恩撒谎道。
吴菲丽才要问她早餐想吃什么,电话又响起。
「哈啰!」吴菲丽接起话筒,听一会儿便笑出来,「总算记得晨昏定省了,有进步 喔!」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谁了!紫恩悄悄地返到客厅,想留给他们母子说话的空间。
正要上楼时,吴菲丽的大嗓门由屋内传到花园说:「定邦呀!维恺要我提醒你,别 忘了今天中午要到他苏荷区公寓拿画的事,他已经替你修裱好了。」
「我没忘啦!」简定邦招招手说。
哦!原来维恺就在纽约,不隔太平洋,也不隔大西洋,就和她在同一座城里。
他晓得她来了吗?看样子,简妈妈他们并没有透露。
再经过那扇紧闭的门,紫恩心里想,若她够聪明的话,应该早早离开这儿,在这段 将要不堪的非常时期里,她最不能见的,大概就是维恺了吧!
第三章 狂舞
纽约清晨的交通总是乱得令人头痛,紫恩很有耐心地等待,一脚轻按摩着腿, 眼睛望着那初秋蔚蓝的天空,想到「吉安儿」,内心便有一种澄明的宁静。
「我到纽约四年,没有一天不修路,好好的也要东挖一块、西挖一块不可。」简定 邦边开车,边带着歉疚的声音说。
本来紫恩是要搭火车转地铁的,但简定邦说他进城上班顺路,坚持要载她到百老汇 ,所以,她早上去剧院是搭便车,回来才自行解决。
一个星期过去了,紫恩老想着各种离开简家的方法,但纽约居真是大不易,
尤其是对她这种第一次踏上美国土地的人,着实需要一段适应时间。
首先,「杜弗」舞团是纯职业性的,不负责住宿,但紫恩在伦敦时,凯丝就给了她 一个服装界朋友的住址,说斐洛太太会有办法。
紫恩一到斐洛太太那儿,才发现那是一个极老旧的店铺,里面专门买卖二手戏服, 平日也包办化妆舞会,来往出入的人十分复杂。
她在一堆绮丽纷乱的衣裳中,仍抱着一丝希望,随着斐洛太太到楼上参观,然而, 一踏上那危倾的木梯,看到可怕的涂鸦、用过的保险套和针筒,她的心就凉了一半。
「房间很干净,叉百好几把锁,只要半夜不开门,是很安全的。」斐洛太太「很多 舞团的女孩子都住在这里,方便又不贵。」
但紫恩实在无法被说服,在不想为住的问题伤大多脑筋的情况下,只有硬着头皮继 续留在简家,过一天算一天吧!
事后,她问过舞团的人,他们说!「幸好妳没向斐洛太太租房子,她那儿离四十二 街只有几步路。」
「四十二街?」她不懂地发出疑问。
「就是红灯区嘛!」他们暧昧地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