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来了,没有空空的等待,让彼此再度错失。不!他应该更早来的,在紫恩一 到伦敦时就追随她而来,但只怪他太顽固,光顾着自尊,不曾感受到她身心都说不出口 的煎熬,他愈想,就愈多一层悔恨……索菲亚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维恺,你会把 箱子拿给紫恩吧?」
维恺直视她好一会儿才说:「会的,我必须去见她。」
抱着箱子走出灰砖楼,再走回旅馆,伦敦的三月尽是无法承受的凄楚雨丝,也扰乱 了他向来笃定自信的心。在等待往台北的机票时,他翻着一张张底片,想起紫恩说,她 希望能有一张放大的芭蕾舞剧照做纪念,芭蕾是她的梦,而她或许再也穿不了舞鞋了。
维恺把箱子里的书再重新排列,其中有一本是吉赛儿,紫思曾一遍又一遍叙述其中 的故事,他试着读了几个片段,同时回恺紫恩那美丽又清灵的舞姿。
突然,有一页折迭的字片掉出来,像是一封信。他一眼就看到起头的「维恺」两个 字,既是给他的,他就忍不住要读下去。
维恺:很奇怪,由医院出来,第一个想到就是你。我刚由医生那儿得知,我得了慢 性骨髓炎……维恺读着对他而写的信,反复再反复,直到心在淌血,人被掏空,再也看 不到眼前的事物为止。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知道你,但那至少是我……也许该庆幸你六年前没有娶我, 否则,此刻你就要有个缠绵病榻的妻,那是多重的负担呵…………太年轻而相爱,只能 用「浑浑噩噩」四个字来形容,如今清楚了,一切也都太迟了……的确是浑浑噩噩、如 梦初醒,而他这场梦也作得太久太久了。
维恺将信熨贴在胸前,终于,他走进了紫恩的心,也走进了自己的心,一切皆清澈 澄明,再也没有怀疑了。
所以,不会太迟!紫恩,只要是我对妳的爱,永远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因为, 在我们心底的火花,一直都燃烧着,从未有熄灭或减弱的一日。
***
三月,台北。
王佩欣刚送走工人,为了紫恩出入方便,他们打掉一堵墙,加宽几个门,浴室也增 装新栏杆。
「妈,我两年后就好了,或许更快,你们干嘛费这些功夫呢?」紫恩曾经反对。
「嘿!不只为妳,爸妈年纪大了,也可以未雨绸缪一番呀!」于慎亚开玩笑的说。
「呸呸呸!乌鸦嘴。」王佩欣说着,但并没有真的生气,因为看到了紫恩极开心的 笑容。
紫恩就是紫恩,一向是个快快乐乐的孩子,静时不吵不闹,高兴时一张嘴甜
得似蜜,即使是生这么大的痛,也很少听她喊痛;拄拐杖或坐轮椅时,也不曾抱怨 ,天天都说两年就会好,彷佛两年只是两天似的,一眨眼就会晃过去。
王佩欣为女儿心疼到常暗自哭泣,有时也希望紫恩能哭闹一场,好发泄出内心的许 多不甘及不平。
但紫恩却反过来安慰她说:「有什么好不甘或不平的呢?我已经跳过吉赛儿,得了 名气,也真正爱过,有一段快乐的日子,人生算好丰富好丰富了。而换个角度来看,若 没有这场病,我或许不会跳吉赛儿,也不会再遇见维恺,那才是不幸咧!妈,生命之美 不在长短,那种如火燃烬后的闪亮感觉更好!」
管他什么闪亮不闪亮的,做母亲的不过是要儿女健康平安而已,不是吗?
她又忍不住拿纸巾拭泪,一旁的电话响起,是于慎亚:「喂!工人走了吗?
我只是提醒妳,十一点半别忘了去医院接紫恩。」
「我会啦!」王佩欣把声音放正常说。
才和丈夫说完话,电话声又铃铃的直叫,接起来后,竟是在纽约的吴菲丽,他们在 农历年互道恭喜时,已尽释前嫌了。
「喂!佩欣呀!我们上回说的澳洲旅行团已组得差不多了,妳和慎亚到底有没有兴 趣呀?」吴菲丽说。
「我……呃!台北的事情太多,恐怕走不开。」王佩欣不敢说出女儿的事。
「你们不都退休了吗?还忙什么呢?」吴菲丽不以为然。
「慎亚朋友多,杂事也多,我呢!做义工,又才从欧洲回来,实在分不开身。」王 佩欣找借口说。
「说到欧洲,维恺才去法国,我在猜他会不会顺道到伦敦去看紫恩呢!」吴菲丽说 。
「不会吧?」王佩欣紧张地说:「他不是还在气紫恩吗?」
「谁也弄不清楚他。」吴菲丽说:「不过,他一切正常,一样工作、一样作息,也 一样交女朋友,看似没事啦!」
「交女朋友」四个字揪住王佩欣的心,看来,她家紫恩妄想两年后的纽约之梦,恐 怕不太乐观呢!
又闲聊几句,挂了电话,王佩欣正想换外出服,偏偏门铃又响起。今天是什么大日 子,忙得人一点空闲都没有?
她自锁孔向外看,整个人陡地吓得往后退两步,再一看,没错呀!那的确是真真实 实、如假包换的维恺,但他人明明在法国,怎么一下子就蹦到眼前来呢?
匆忙之中打开门,她惊魂未定地说:「你……你怎么来了?」
「我到伦敦去找紫恩,有位英国小姐索菲亚托我带些东西过来。」维恺的神情倒是 很轻松愉快,带着一大一小的行李,进门就说:「紫恩呢?」
「你……你知道她动手术的事了?」王佩欣结巴地问。
「索菲亚都告诉我了。」维恺的表情转为凝重说:「你们不该瞒着我。」
「那是紫恩的意思。」王佩欣说着,墙上的咕咕钟响了十一下,她着急了,「我得 去医院接紫恩了。」
「我也一起去!」维恺立刻说。
王佩欣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好吧!看情形,你和她都等不及两年啰!」
***
紫恩在复健室做最后的按摩,护士小姐在她的膝部装回金属环扣,「这是固定妳新 长的骨骼,免得将来变形或走路姿势不好看。」
「我会日夜都带着的。」紫恩微笑地说:「谢谢妳。」
紫恩初到复健部门,曾造成不小的轰动,因为她的年轻美丽,跳过芭蕾的优雅身姿 ,却有双不能动的腿,引起不少人的惋惜。
但她真正让人喜欢的是和善温柔的态度,其它病人动不动就喊痛埋怨,所以,在短 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护士们都抢着要照料她,医生中竟也出现了爱慕者。
工作人员推来了轮椅,紫恩说:「我自己来。」
一般说来,紫恩在家多拄拐杖,只有在出门,路途较远时,才使用轮椅。她动作轻 快地来到走廊,那儿已等着另一个患肌肉萎缩症的七岁男孩。
「于姊姊。」小男孩高兴地喊她。
紫恩立刻从皮包中拿出棒棒糖和漫画说:「今天你好乖,这是我给你的奖品。」
小男孩手足舞蹈,边吃糖,边和她说话,直到他家人来接他为止。
到医院里,紫恩才知道世上有千奇百怪的痛,人是如此的脆弱,一个磕碰,身骨都 不堪一击。比起来,她算幸运的,还有自由行走的一天;有些人,却一辈子离不开轮椅 ,治疗只成一种自我安慰的形式而已。
紫恩望着落地长窗外的花草沉思着,突然,四周有种异常的寂静,像被盯视的感觉 。
她猛地回头,长廊那端站的竟是……维恺,那个她常萦绕在心头的人?!
她在作梦吗?或者是因为她太过思念,终于出现了幻像?
望着那头发剪短,依然灵秀楚楚的紫恩,维恺的心涨满了爱,他大步走过来,半跪 在她前面说:「我来了,我来找寻属于我的紫恩。」
紫恩抽回被紧握的手,看看在远处站着的母亲,慌乱地说:「是我妈让你来的吗? 」
「不!是我的心指引我来的。我从纽约,而巴黎、而伦敦,最后到台北,这一路奔 波,都是因为我无法阻挡的爱。」
「但这一直都不是我所想的呀!」紫恩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牢牢地扣住,「我总想 着,我要健健康康的在你面前,没有扭曲的腿、没有丑陋的步伐,能够和你美美丽丽地 走向结婚礼堂,我不愿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更不愿成为你的责任与负担。」
「紫恩,妳的想法完全大错特错!相爱的人不就是要同甘共苦吗?如果我只爱健康 美丽的妳,而不爱生病的妳,那就不是真爱了,而我这个人,也就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了 。」维恺凝视着她说。
「我……我老是带给你麻烦……十六岁如此,二十二岁如此,还愈来愈糟糕,这对 你很不公平呀!」她流下眼泪说。
「将我排斥在妳的生活之外才是不公平,十六岁如此,二十二岁如此,以后也永远 如此。」
维恺拭净她的泪,衷心地说:「妳问我是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说是;妳问我生 命中谁最重要,我说紫恩;妳说真正的爱不会死,我同意!只有一点是错的,有紫恩当 妻子,是快乐幸福,绝不是多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