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好处想吧!至少她嫁的人,不是鸦片鬼兼痨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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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一些婆娘就来唤璇芝梳洗,上轿之前还要行一道笄礼。
父母叔伯及众房亲友早簇拥在大厅,喜婆象征式地替璇芝挽面结发,再笄上金钗。先拜天、拜祖先、次拜父母,聆听一些为人妇的训词,接着就是当女儿的最后一场宴席。
璇芝没有胃口,早早便回房,等待吉时迎娶。
天已大亮,人声沸腾,鸟鸣啁啾,明朝再听不到这些习惯的声音,再看不到这些熟悉的景象了。
贴身穿著将随她至死的白布衫裤,外面是大红的新娘宫装,凤冠霞帔,珠围玉绕,罩在身上沉甸甸的,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若她这会儿尖叫跑走,不晓得会有什么场面出现呢?她原本素雅的闺房贴满了红花和喜字,垂在妆台前的红帷帐,两排艳金的字写着——
种就福田如意玉养成心地吉祥云又是如意!却一点也不如她的意!
大门外响起喧天锣鼓,迎亲队伍来了,大家都跑出去看热闹。
习俗说,新娘愈迟上轿,可多留些福气在娘家,而她的确是很不想走,所以坐得稳稳的,不为所动。
突然,穿著红绸新衣的莲儿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小姐,不好了,新姑爷没有来迎亲呢!”
什么?璇芝站了起来,十分惊讶。转念又一想,莫非亲事取消了?在这节骨眼上,老天爷终于听见她的祈愿了?
“你快去打听,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璇芝催促着。
“我马上就去!”莲儿一溜烟地跑掉。
璇芝脱下凤冠,焦急地走来走去。
彷佛许久,棠眉才由一些女眷陪着,匆勿赶来。
“娘,不是说新郎没有来迎亲吗?”璇芝问。
“又是莲儿胡说,对不对?”
棠眉骂着才进门的莲儿说:
“你这丫头,陪小姐到徐家,可要多耳少嘴,别到处搬弄是非,免得惹麻烦,坏了小姐的规炬,知道吗?”
“娘!”璇芝拉着母亲说:“我是不是不必嫁了?”“你以为我们是在儿戏呀?!”
棠眉差人帮女儿戴回凤冠说:
“你呀!命中早就注定好的,当然要嫁,只不过牧雍从北京回来的路上,有一批盗匪流窜,他得绕道而行,所以赶不上吉时。现在先由他妹妹绵英穿哥哥的衣服代替着,免得误了与你们八字相合的好时辰。”
“既然他赶不回来,婚礼何不延后呢?”璇芝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
“这怎么可能?”
棠眉说:
“为了你和牧雍大喜的日子,我们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筹备,又接聘礼,又送嫁妆的,更不用说今天上百人的力气和花费了,哪能说延后就延后?”
“是呀!五小姐。”
喜婆在一旁帮腔说:
“况且,也没有花轿来了,又空抬回去的道理,会不吉利的。”
“可是,娘,没有新郎,岂不委屈了女儿吗?”璇芝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委屈什么?徐家和我们宋家门当户对,有名有望的人,你还怕他们耍赖吗?”
棠眉说:
“反正你是一定要嫁到徐家,若是新郎赶不上拜堂,那也是你的命!”
真是将拨出去的水,一刻都容不得,连母亲都这么说了,璇芝只有任其摆布。
红巾一盖,盖去了女儿家的岁月,再掀开时,已是另一种不由人的身分了。
她随着喜婆的指使,穿梭在人群中,行各种礼仪。
上轿时,有人悄声对她说:“要哭几声,才会好命。”
什么好命?她是哭坏命,盲从的婚姻,现在居然连新郎都没有到场!
轿行几步,鞭炮闹响,莲儿在外头说:“小姐,丢扇子,表示出嫁了。”
璇芝将那把衬红绢的檀木扇往外扔,整个迎亲行列就在吹吹打打的笙鼓声中,走向她的未来。
她知道沿路很多人会来看热闹,就像当初徐家来下聘一样,排场奢华,让附近乡镇的人津津乐道许久。
她的陪嫁,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册。有各式绫罗绸缎、精绣的床枕巾帘、四季衣裳、金银珠宝、现钱、楠木家具、景德瓷器、古董……当然,最最重要的就是那柄玛瑙如意了。
在数不清的红箱柜中,新娘的花轿就变得没什么分量,坐在里头的人,又更加渺小了。
她,宋璇芝,在民国成立八年后,依然循着几千年的古老传统,去嫁给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面对命运,她早已心底空白,没有什么眼泪可流了。
第二章
几个家丁将窗棂上的亚麻厚纸除去,换上轻薄的碧色罗纱,表示春已尽,夏将至。
璇芝站在围中,望着那如烟般的绿色,再看向几丛修竹,几片肥翠的芭蕉叶。
月洞门边列着一些山石盆景,墙上刻着两句白居易的诗——
烟萃三秋色,波涛万古痕这个庭院就叫做“烟萃居”,景色恰如其名,终年都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轻雾。
轻雾如烟,寂寞成愁,即使是满眼绿意,也只感受到那萧索的秋意。
寂寞,萧索,唉!
璇芝轻叹一声,进入徐家门已经一个半月,犹是身分未定的新嫁娘。原以为绵英代兄迎亲是权宜之计,新郎几日便到,谁知他的人一直没有露面,礼未完成,她已被迫独守空闺,做莫名其妙的漫长等待。
“牧雍暑假一定会回来的。”
徐家老奶奶对她说了好几遍,“他赶不上婚礼也是不得已的,山东有盗匪,他绕道安徽,又遇到洪水,只有先回北京去。无论如何,你已经是他的妻子,应该能体谅他才对。”
最初,宋家是有些微辞,但几代交情,也很快便释怀。
说实在的,不必那么快去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令璇芝松了一大口气;然而,随着时日的推栘,她愈来愈不安心,婚姻以这种方式来起头,就像命运中潜藏着某种可怕的黑影,会不会为她的一生带来不幸呢?
这段日子,徐家上上下下待她如客,除了早晚去老奶奶的锦绣厅向众长辈请安外,几乎没什么职责。
徐家的人都很和善有礼,只是璇芝仍在哀悼她失去的自由和无法选择的未来,内心怀着的是止不住的惆怅。
“牧雍才品俱佳,你能嫁给他是福气。”人人都说。
既已认命,她对徐牧雍多少有些好奇心,可是他没见过她,又在婚礼中缺席,是不是他也反对这种不合理的婚姻呢?
璇芝不愿再深一层去想,花轿都将她抬来徐家了,再探讨也没有用了。
她望着蓝蓝的天空,待一朵云飘出视线,她又叹息。
“小姐,你的字还要不要写呢?香烧完了,墨也快干了。”莲儿掀起帘子说。
“要写。”璇芝走进房里说:“这是老奶奶交代我抄的佛经,我能不写吗?”
“瞧,老奶奶多喜欢你,单叫你一个人抄经书给她读,还说你的字漂亮,连姑爷都比不上。”莲儿磨着墨说。
“你又懂什么啦?”璇芝白她一眼说:“他写得好不好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怎么不相干,你们是夫妻了呀!”莲儿笑着说。
虽是讨厌这样的话,但璇芝仍不由得双颊绯红,映在她年轻端丽的脸庞和一身粉红绣雪梅的旗袍上,依然是一股新娘娇美的韵味。
她定下心来,专注地抄经。
若起瞋恚,自烧其身,其心噤毒,颜色变异;他人所弃,皆悉惊避,众人不爱,轻毁鄙贱……智能之人,忍灭瞋恚,亦复如是。能忍之人,第一善心;能舍瞋恚,众人所爱……
抄着抄着,璇芝渐渐平静,如一汪大海,没有瑰丽的颜色,也没有波涛汹涌,只余一个淡淡的存在。
莲儿燃起另一炉香,檀木桂花味随着袅袅白烟,泛到镜前的喜字,泛到红绣帐的五彩鸳鸯,泛到赤金紽紫的垂帷,泛到几上盛开的大红牡丹。
房里维持了四十多天的婚庆喜气,待久了,那些红竟像是变成了一种梦魇。
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一身鹅黄衫裤的绵英撩起帘子,很愉快地说:“又闷在屋里了?我们几个姊妹正在大花园那儿放风筝,都等着你呢!”
“我哪有空?奶奶叫我抄‘正法念处经’,我才完成一半而已。”璇芝说。
“急什么呢?”绵英探过头来说:
“哇!你的字果然好看极了,一个个像小圆花,教人喜欢,难怪奶奶会说连大哥都比不上你。”
“你还当真!我这字是闺合派作风,没魄没力的,难登大雅之堂……”璇芝看着绵英在腰间的荷包里东翻西翻,忍不住说:“你在找什么呢?”
“有了!”
绵英拿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纸,摊开在桌上说:
“这是我大哥在南京学堂念书时的字迹,还有一张去年夏天的照片,我在奶奶房里找绣线时发现的,就想着拿给你看。”
小小的黑白照片中,有两只石狮子,中间站着一个满脸笑意的年轻人。他身穿长袍,英挺如玉树临风,唇角有斯文,眉间有英气,向镜头凝视的他,一下子就撞到璇芝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