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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现在还是觉得断臂割鼻的做法太残忍,也太愚昧了,还要小孩死背牢记,就更过分了。”

  璇芝叹口气说:

  “革命是好,但革了半天,仍仅于男子,女子受惠的实在太少了。”

  “还少吗?光是不用里小脚,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宛欣说:

  “那段日子简直可怕,夜里痛得不能睡,像火烧一般;白天又痛得无法走路,移几步就得扶墙喘气。好在有你那一场病,我才不用再受此酷刑了。”

  “可姊姊、姑姑们一天到晚嘲笑我们是大脚婆,说我们铁定嫁不掉了,那时你还常常怪我,忘了吗?”璇芝笑着说。

  “是有很多人上门提亲,听说我没有缠足,就打退堂鼓呀!”

  宛欣说:

  “不过,我现在真是庆幸了,有了这双大脚,才能跟你姊夫四处跑,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窝在家里了。”

  “瞧,女子是可以独立自主的,不是吗?”璇芝得意地说。

  “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这个社会再怎么变,女子仍是需要被保护的。”

  宛欣说:

  “乖乖嫁到徐家吧!我相信你的命会比我们几个姊姊都好。”

  是吗?这样由陌生人决定的一生会幸福吗?

  徐牧雍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会和她谈乔治桑、居礼夫人、易卜生的娜拉吗?

  抑或是满嘴新思想、新口号,却不把女人当成一回事的大男人呢?

  ※ ※ ※

  明天就是璇芝大喜的日子,她内心依然是有许多犹豫,所以老展不开欢颜。

  紫藤花架过去的大厅堂传来了鸣钟的声音,数不清几响,远处随即应和着更夫的两记锣声。二更天了,月已当空,来告别的姊妹们都已散去,可璇芝仍无睡实。

  椅子上放了一套白布衣裤,是神前特别行礼裁制的,婚礼时需穿在里面,以表贞节清白。

  “你千万记得,这套衫裤要收妥,保存一生,将来你百年之后,子女还要替你穿上呢!”棠眉叮咛着。

  从新婚到寿终入殓,一袭白衣就道尽了,这就是嫁为人妇之后的日子吗?

  “还有,这贴身的肚裙和布料,是保你生产顺利,给你缝小儿衣裳用的。从明天起,你再也不是小女孩了,凡事要多顺着公婆和丈夫,不能像在娘身边一样娇惯了。”棠眉说着,眼眶又湿了。

  这几日,母亲前后都反复这一套,既是心疼,又何必将她丢入全然陌生的环境呢?

  日仍会东升,月依然西斜,她却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叹一口气,她将摘下的玉兰花,一朵一朵铺放在浸湿的巾帕上,浓郁的芳香立刻布满房内。

  门轻轻被推开,莲儿走了进来,说:“小姐,你怎么还不睡呢?明儿个你可是新娘呀!”

  “睡不着。”

  璇芝又问:

  “你呢?你要陪我嫁到徐家,会不会因为要离开亲人而难过呢?”

  “我才不会。”

  莲儿很坦白的说:

  “我是小姐到哪里,就到哪里的,离开小姐,我才会真正伤心呢!”莲儿小她一岁,跟了她十年,两人情同姊妹,到徐家,更要相依为命了。她忍不住说:“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样,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对了,我是送一封信来的。”

  莲儿边关紧房门,边说:

  “上午我出门时,路上有人偷塞给我的,说要交给小姐,我差点给忘了。”

  璇芝接过一看,土黄的大信封上歪斜着她的名字,里头还有个白色小信封,上面正是珣美的笔迹。

  “真巧今天送到,若是明天,我就永远收不到了。”璇芝急忙拆开。

  珣美私奔已三个月,镇上仍散布着各种谣言。有人说她怀孕生子了;有人说她被拋弃;有人说她沦为舞女;更有人说她被段家抓回,活活打死了。

  她虽是珣美的好朋友,但对珣美的私奔却一无所知,也和大家一样震惊,这些天来只有干著急的份。

  珣美的信上仍是洋洋洒洒,不受拘束的字体,写着—璇芝:

  我自由了!如一只鸟儿,以前在龙中悲鸣,望天而叹,如今却海阔天空,任我遨游,那森林、湖泊、山巅、水湄,皆令我呼吸顺畅,十九年生命未有之快活。

  我的举动堪称驽世骇俗吧!此事无关呼唐铭,他亦是为我所迫。

  段家的情形,你知之甚详,即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斜’。我父兄为谋钱财,欲将我卖人为妻,对方乃鸦片鬼兼痨病鬼,此举无异是推我入鬼门关,故而我非远走不可。

  没事前告之事由,巧因你为名门之后,道德束缚重过于我,怕会损及我的决心。初时,我尚有些心虚,但至上海,闻多见多,便觉自己并无误蹈。我盼你亦能远离小镇,彼地充斥着旧社会之余毒,如一活殭尸,想来仍觉窒息。

  总之,仰德教诲也不过一井底浅滩而已。

  时代在变,事事在革,人务必跨出己身限囿。有勇气步我后尘吗?传信人乃一可靠友人,有讯息可交付代转。

  璇芝一看完信,立刻转头问正在清箱子的莲儿说:“给你信的那个人有没有说住在哪里?”

  “没有,不过我告诉他,小姐明儿个就要嫁到千河镇了。他说十天后正午会经过那里的观音庙,小姐要回信,可以交给他。”莲儿说,脸上有些好奇。

  “那就好。”璇芝点点头说:“信是段家珣美写来的。”

  “段家小姐?她……她还没有被抓到吗?”莲儿惊讶的问。

  璇芝又看看信说:“没有,她可逍遥得很呢!”

  “真可怕。我是说……她怎么敢做那种事呢?”莲儿说。

  “或许她才是对的,我就没有她那种魄力与勇气,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璇芝幽幽地说。

  “我娘说,私奔是犯淫贱,要剥光衣服,游街示众的,还要被大火活活烧死呢!”莲儿伸伸舌头说。

  “珣美不是淫贱,只是要寻一条活路而已。”见莲儿不懂,璇芝只嘱咐说:

  “她来信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否则连我们都会遭殃的。”

  “我才不敢,我不管段家小姐,也要顾到我们宋家的名誉啊!”莲儿马上说。

  都是为了名誉!人活着,讲究的是外面那层皮,里头多秽乱污浊,多卑微可叹,都没有人去在意。这个珣美,独自快乐去了,却不知害惨了多少人。

  不要说仰德女子学堂的师生受到牵连,也彻底断送了富塘镇女子将来受教育的机会。

  璇芝第一次体会到,偏见与愚顽会形成一股连真理都穿不透的力量。其实他们哪里懂,仰德三年是她有生以来最丰富美好的一段时光!

  一直以来,她都是在家延师聘教的,她自幼聪敏,别的姊姊念着玩,只有她最认真,父亲才破例让她入书房,稍涉些经国治世之道。

  仰德学堂也是由父亲那儿听到的,当璇芝知道有一群也好读书的女孩,可在一起共同切磋学问时,心中既好奇又向往,在父亲不反对之下,十六岁就坐着马车去上学了。

  “念书可以,但别念野了心,耽误了女红,将来让徐家说我们嫁过去的闺女没教养。”

  当年还健在的大祖母说,“有一点点流言,就得停止,知道吗?”

  之后,璇芝兴奋的开始她的学生生涯,这才逐渐明了天地之广,不只中土的三江五岳,更不局限于她的深深庭院。尤其西学部分,令她大开眼界,地球是圆的,可由中国东航,再回到中国,把古代很多理论都推翻了。

  天地既可变,乾坤之间为何不可易呢?

  她们讨论为病患服务的南丁格尔;发挥才学的居礼夫人;投奔情人的安娜卡列尼娜;走出家庭的娜拉;为革命奉献牺牲的鉴湖女侠秋瑾……似乎她们的生活可以不再是祖母及母亲那一代的幽怨狭隘,而再看到古书中“唯小人与女子难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论调时,也会争相挞伐。

  女人的生命也是珍贵的,也应该有价值地活着。

  三年下来,一切都很顺利学校一开始时不用男老师,后来才有教国学的老先生,去年请了年轻的唐铭来教美术,上课时如临大敌,门窗都开着,吴校长和地方耆老皆随堂监听,谁晓得在如此严密把关的情况下,仍会出这种事!

  唐铭看起来很正经木讷,怎么也不像会诱拐良家妇女的人。可仔细回想,他和珣美之间是很寻常的师生阙系,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让人料到他们会有私奔之举。

  而珣美向来是活泼有主见的人,曾扬言终生不婚,要像吴校长般献身人群,如今竟然和男人私逃,即使是为了家里的压力,也太极端了吧?!

  这封信上说的并不多,不知真正情况如何。但珣美看来很快乐,没有丝毫的悔意,可这段丑闻,却让璇芝与父亲谈判的筹码都失去了。

  再叹一口气,自鸣钟沉沉响着,更夫敲了三下。她坐回床上,偎着缓衾,缓缓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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