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害的。”她再一次歉疚地说:“对不起。”
“别一直说对不起,我很不习惯这么柔顺的你。”他半开玩笑地说。
璇芝把药重新倒入碗内,端到桌前,恰见牧雍审视的眼光。他一副家居的样子,又在炕床上,彼此间形成一种极亲密的气氛。
她有些心慌,忙看向整齐堆栈的书稿说:“论文快完成了吧?”
“基本上都好了,现在只剩下誊写的工夫。”他说。
璇芝仍可以感觉他紧迫盯人的压力,故意轻快地说:“若只是誊写,我来帮你好了,如果你不嫌弃……”
“我求之不得呢!想想看,我从半年前请你写字到现在,从未成功过,如今,你愿意献墨宝,我能说个‘不’字吗?”牧雍马上说。
璇芝不理会他的调侃,径自拿起自来水笔抄他的文章。一字一句下去,有了事情做,才不会愈待愈不自在。
他喝着药,情不自禁地说:“实在很高兴你来看我,好象这场病也值得了。”
“病哪有值得的?你又疯言疯语了。”璇芝回他。“你没有去探访克宇吧?”他又问。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她放下手中的笔说。
“他生病,你不探望;我生病,你却来了,可见在我们的友谊中,我还是比克宇特殊一点,对不对?”他带着自信的神色说。
这屋子彷佛变小了,让她又热又臊,或许她是不该来的。
保持着冷静的外表,她反应极快地说:
“你别忘了,你老是表妹长表妹短地叫我,我既是你京城里唯一的‘亲戚’,不来行吗?”
“是呀!好在我有这门‘亲戚’,才得以迅速地康复。”他顺着她的话逗趣着。
今天主动前来,就有些示弱,加上言语一直被他占上风,璇芝摆出一副骄悍的脸孔说:“你这么吵,教人怎么专心呢?而且你也该好好闭目养神,再继续闹,我只好回去了。”
“好!好!我安静了!”他可不想再惹毛她。
一向沉寂的房子,现在彷佛漫进了各种奇妙的色彩。他眼中再没有灰扑扑的桌椅床柜,也没有堆满处的纸张书本,只有她脸上的嫣红、柔和的线条、淡蓝的衣裳、纤纤的小手、专注的模样……
如果……如果他去年没有抗拒如意缘,此刻璇芝就是他的妻子,他们可以共效张敬画眉之乐,易安明诚读书之乐,甚至可以抱她个满怀,吻她如桃花般的红晕……该死!他在想什么呢?牧雍闭上眼,不敢再任思绪乱窜。他一定病得比想象中的严重,烧昏了脑袋,才会有这种不正常的想入非非。
他和璇芝好不容易才从没有感情的包办婚姻中脱离出来,只能是朋友,这是时代的潮流,中国进步的希望,不能倒行逆施的……因为药物,牧雍又睡了,直到细微的声响传到他的意识中。
一张眼,屋内已燃灯,璇芝正站在床边说:“天晚了,我得走了,你的晚饭怎么办呢?”
“有个张大娘会帮我弄,她一会儿就来。”他起身说。
“哦,那就好,我得快些,免得被她撞见。”她说。璇芝略清了清桌子,就要往门口走。
牧雍叫住她说:“明天你还会来吗?”
“明天你就会痊愈,不需要我了。”她回头说。
“不一定呢!”牧雍期盼地说:“今日你来,我好了一半,明日你再来,我那另一半才会好。算你发慈悲心肠,毕竟你是我京城里唯一的‘亲戚’,不是吗?”
“徐牧雍,平常看你能言善辩,一本正经,怎么耍起赖来同三岁小孩一样呢?”
璇芝忍不住要骂他,忽而又听见外头有人声,她急了说:“我真的非走不可了!”
佳人离去,屋里又回到原来的冷清。
没多久,张大娘提着饭菜进来,嗓门加动作,把四周弄得砰砰响,但仍不像方才璇芝在时,即使无声,也感受到浓浓的温馨与幸福,彷佛是永远的春天,香妍的百花齐放着。
或许这就是友谊的珍贵处……哦,也不对,他对克宇、时兼他们就没有这种“温馨”与“幸福”的感觉,或许女性朋友是不同的,这方面他缺乏经验,是不是就叫“红粉知己”呢?不!璇芝若听到,一定会大加反对并且挞伐。
唉!真伤脑筋,还是写他的物理论文容易多了!
第八章
六月的北京,风沙漫飞,干热的天气,连骆驼的铃儿都响得无力,但这一切都不影响牧雍的好心情,他以最好的成绩毕业,典礼那天,在父亲、师长的称赞下,度过了最荣耀的一日。
唯一的遗憾的是,为了避开父亲,璇芝不能来观礼。
从他那一场病以后,他们的关系彻底改善。在病中,她一连来探访他三次,帮他煎药、抄论文,直至他痊愈为止。此恩当然非报答不可,于是牧雍就请她听戏、上馆子。
渐渐的,彼此的来往变成一件很自然的事。他们一起去图书馆念书、到天桥看热闹寻宝物、到湖边喝茶听说书……然而,璇芝基本上仍是保守的个性,常常都是一群人团体活动,但他只要能在众人之中看见她美丽的笑靥,就有一份说不出的满足了。
典礼之后,牧雍陪着父亲去拜望老朋友,其中当然免不了有回京述职的曹司长一家人。曼君换了新发型,穿著西式洋装、高跟鞋,一顶淑女帽,满口做作的英语,差点把他毕业的喜悦全都破坏掉。
没想到徐仲甫却一直夸奖说:“这就是新时代的女性呀?其是直爽可爱!”
回饭店的路上,徐仲甫又重复好几次。一进到下榻的房间,徐仲甫干脆明说:
“怎么样?咱们就跟着曹家上天津,算是提亲吧!”
“爹,我并不喜欢曹小姐。”牧雍立刻说。
“曹小姐有什么不好?又活泼、英语又好,不正符合你的新中国及新世界观吗?”徐仲甫问。
“对我而言,她太新潮了,话不投机。”牧雍说。
“你这孩子也真啰唆,一下嫌璇芝太老派,一下又嫌曹小姐太新派,你到底要娶什么样的妻子?”仲甫皱眉说。
“我没有嫌璇芝太老派……”牧雍直觉说,但想想又不妥,忙改口:“我现在正计画出国的事,无心谈婚姻。”
“不论有心或无心,都由不得你。你若没有订下个婚约,老奶奶不会让你放洋的。”徐仲甫警告说。
“可是,宋家的事还没解决……”牧雍找别的借口。
“解决啦!我来京之前,送完宋家最后一份嫁妆,连玛瑙如意在内。我们的聘礼也全退了,从此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名帖上写得清清楚楚,还请了地方耆老当证人,算是慎重其事。”徐仲甫说。
那么快?牧雍听见这消息,很奇怪的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心乱如麻,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内心刺痛着。如意归还,璇芝就可以回家,不必再躲避,也不再与他有瓜葛了……
他尚未理清自已的情绪,又听见父亲说:“好了,咱们暂不谈婚姻大事,你说说你对出国的打算吧!”
“我目前只申请了美国的学校,日本和欧洲的先不考虑。若快的话,明年冬季班开始,我大约九月就要坐船出发了。”牧雍回答。
“你不去日本,我也不勉强。”
徐仲甫点点头,又说:
“虽说男儿志在四方,但想想你这一去就要三、四年,已经让人感觉很漫长了。”
“爹,三、四年其实不长,一晃眼就过去了。”牧雍说。
“你还年轻,一心想着鹏程万里,哪顾得了长辈的心情呢?”
徐仲甫看看儿子,说:
“这样好了,回乡后你跟我到徐家各处产业巡巡,也算是对家中大小事有个概念。”
“是。”牧雍遵命道。那晚,躺在炕床上,望着年代久远的梁柱,牧雍觉得自己的心也一样幽晦。以前一切都很清楚明亮,一讲到出洋留学,就如加足马力,人也特别精力充沛,可最近却样样事都慢了下来,积极的动力萎缩,好象心中堵着更要紧的事。
是璇芝吗?玛瑙如意回到原主,她就不再是他的责任了;只是还有千丝万缕在那里挂着,或许……或许他该亲自送她回宋家,才算真正了结这段纠葛。
※ ※ ※
对!他要送她回去!牧雍坐直起来,精神又振奋了。
看见牧雍一身衬衫长裤,英姿挺立地站在亭子里,璇芝就不禁加快脚步。他回过头,恰见身穿月白色衫裙的她,彷佛林中飞来的一朵花儿,赶忙奔来迎接。
“恭喜你毕业了,表哥。”她故意强调后面那两个字。“这是送给你的。”
“我还有礼物收呀?”牧雍惊喜地说。
他接过一方秀气的浅绿云纹绸布小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块微微透明的白色印石,上面用篆书体匀整地刻着他的名字。
“我手艺不佳,徐才子看笑话了。”她在一旁说。
“这是你刻的?”他张大眼,没注意她的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