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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穿著黑短衫,黑绑脚裤的汉子走过来,他长得中等身材,星眉剑目,看起来极豪爽的模样。

  湘文走向前说几句话,那人看看璇芝!立刻笑着同意。

  璇芝松了一口气,流浪至此,终于平顺下来。她必须告诉牧雍,免得他瞎忙一场。

  他们三人来到客栈内,正好看见牧雍和几个黑黝黝的壮汉说话。

  璇芝走过去,拉拉他的袖子说:

  “你不用找人了,我已经有愿意载我一程的马车了,范家兄妹也是要到汾阳的。”

  牧雍狐疑地看着黑衣男子,对方立即抱拳说:

  “在下范兆青,汾阳人氏,请多指教。”

  “范兄客气了,我叫徐牧雍!方从河间府来。”

  牧雍说:

  “宁姑娘单身一人,坐你们的马车,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我们一路由上海行来,舍妹直嚷着无聊,现在正好有宁姑娘做伴呀!”兆青很干脆地说。

  “你刚从上海来吗?”

  牧雍眼睛一亮的说:

  “那么你看到上海为反日本、反专制的罢市、罢工游行吗?”

  “不只看到,还绑白条参加了呢!”兆青也兴奋起来。

  “从来都没见过这番景象,很多工厂和商店老阁都把大门一关,主动和我们配合,连警察都站在群众这一边才叫奇呢!”

  “所以你也是一位爱国志士了。”牧雍转向璇芝说:

  “宁姑娘,这位范大哥是古道热肠,一腔侠义之人,路途上有他照顾,你会很平安的。”

  “我本来就很平安。”璇芝仍不忘顶他一句。

  “既然说定了,我们立刻出发,好赶上下一站的打尖旅含。”兆青说。

  太阳已逐渐西斜,高粱田随风摇晃着金黄。

  马车内部还算舒适,兆青就坐在前头赶马。牧雍热心地帮忙装货,又一再道谢。

  一旁的湘文不禁偷偷问璇芝:

  “这位徐先生是你的什么人?看来非常关心你呢!”

  这整件事的过程根本无法解释,说相识又等于不识;说不识又牵扯如此多,若硬要理出一套说辞,大概就是苍天不希望他们再有瓜葛,用这一路上的照应,让牧雍把欠她的债还了吧!

  停顿许久,璇芝才淡淡地回答说:

  “他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只是个行善之人罢了。”

  马车向西而行,黄土路的尽头,恰是巨大圆扁的红日,望过去,有极目天涯的苍凉之感。

  牧雍挥手又挥手。他仍不懂,一个才认识不到两日的女孩,为什么如此分他的心?他甚至差点不回北京,而想陪她绕一趟汾阳呢!

  彷佛有一种熟稔,彷佛有无形的系绊,总教他放心不下。唉!想不通就不要再费神了,反正从此人各一方,自己有自己的道路,又何必再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牵挂呢!

  火车笛声高响,催着旅客们归队。马车已成远方的一点尘土,欲辨也难。牧雍缓缓踱回车厢,脑中浮现的仍是宁欣,那个满怀心事,不知微笑为何物的奇异女子。

  第四章

  秋风年起,窗外并排的几棵梧桐树叶落纷纷,成一片黄金急雨。

  再往远处看,是极蓝的天空,一种北京特殊的蓝,净得透明,轻如羽毛,与江南潋潋水光的景致完全不同。

  唉!江南。

  璇芝伏在窗口,默默神伤。她再怎么计画,也没有想到自已会有落脚北京的一日。

  五个月前,她投奔陇村,正在地方办小学的吴校长又惊又喜,不但收留她,还替她安排未来。

  “你天资聪颖,不念书太可惜。”

  吴校长说:

  “中国目前欠缺女医师、女老师,甚至女科学家、女政治家,这些都是我们所要努力的目标。”

  “我的志愿就像吴校长,想为中国的教育尽点力量。”璇芝热切地说。

  “当老师倒符合你沉静的个性。”

  吴校长说:“我正好有朋友在北京的一所女子师范学校教书,环境单纯,又免学费、包吃住,或许最适合你目前的情况。”这条件是再好不过了,但北京……不就又和牧雍在同一座城市了吗?

  璇芝考虑再三,所谓最危险处也是最安全处,徐宋两家人再如何估计,也万万猜不到她会躲在北京,而北京那么大,她只要少出门,避开几所大学的校区,碰到牧雍的机率微乎其微。

  基于自己想读书的决心,璇芝很勇敢地上了京城。

  目前一切都很顺利,除了教室、宿舍、图书馆外,她哪儿都不去,在同学眼中是一位极保守的姑娘。

  秋风又起,冷冷地沁到心头。北京的寒意是她最不习惯的一点,由旧衣摊买来的毛衣棉懊,似乎老保不了暖。

  她呵呵双手,回到床前折她刚晒洗完的衣物。

  这宿舍原是前清的办公处所,没什么隔局,一间四四方方的房间,就挤靠着四张床,被里还得听风打墙的呼呼响声。

  来这儿念书的女孩,有些是赶时髦拿文凭的,有些是家里穷的,有些就像璇芝,是其想从事教育工作的。

  与她走得最近,睡她隔壁床的赵秀仪就是第一种,她常卷弄她那一头最得意的短发说:“我爹说,现在是民国时代,女孩儿家要受点新式教育,才能找到优秀的丈夫。我本来念的是教会女子学堂,但我娘嫌我太野了,就把我送来这土土的学校啦!”

  虽是如此,秀仪仍不受影响,每天游走北京、清华、燕京几所大学内,风头不输从前。

  而璇芝还是璇芝,保留她两根发辫,一派大家闺秀作风,所以,她虽衣食俭朴,大家却都很喜欢她那天生尊贵的气质。

  她又搓搓手,这样一个会下霜的晚上,正好可以安静地抄写和刻钢版,赚的钱或许能买副手套和帽子。才放好自来水笔,秀仪就冲进来说:

  “喂!你怎么还在这里?大家都在礼堂集合了!”

  “星期六晚上去礼堂做什么?”璇芝不解地问。

  “暧!我的大小姐,今晚有女青年社的人来演讲,她们都是走在时代尖端的新女性,教授规定我们都要去听,还要交报告呢!”秀仪拉着她说。

  “有这回事吗!我才不相信。”璇芝说。

  “走啦!如果你今天不听,铁定会倒退一百年,中国就完蛋啰!”秀仪不放松的说。

  女青年社都是女生,想必与牧雍扯不上关系。璇芝其实也很想见识一下,长期受压迫的妇女同胞,到底能独立到什么程度?又能为社会做什么?

  美丽的蓝天,已呈浓暗,星月隐隐挂在树梢。璇芝随秀仪到礼堂时,讶异于热烈捧场的人潮,除了师范的女生,还有其它学校的学生,男女都有,把小小的场地挤得水泄不通。

  主讲者有留美的硕士、留日的医师、留法的画家,清一色的女性,她们侃侃而谈,爽快俐落,颇有女中丈夫的气魄。

  “中国只有几处的光芒,绝大部分仍陷于无助的黑暗里。这黑暗根源于儒家几千年来所衍生的专制迷信,你们当中有许多人是未来的教师,换句话,就是传递及散播光芒的人,一定要把自由、进步、民主带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那位女硕士说到最后还大呼口号。

  璇芝随着演讲者的精采论调,频频点头,完全忘了站在人群中的种种不适。

  通常靠后门的一端站的是牧雍,他因学的是光电物理,所以被女青年社请来管理照明设备的问题。

  从五四游行的胜利后,年轻人更觉得自己力量的不可忽视,因此大小会社,各种刊物,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而他们这些组织常常互通声气,彼此帮忙,想造成一股舆论,来制衡腐败的军阀政府及国际强权。半年前他回北京后,在狱中的同学纷纷被放出,没多久曹汝霖及章宗祥下台,中国也拒签不平等的巴黎和约。谁说只有枪杆子才能出政权呢?民意的力量才是伟大的。

  他们也向世人证明,学生并没有野心,也不受政客的利用。事件结束后,大家都重回学校,继续课业的研究;牧雍也全力专注于自己毕业论文的撰写,对于很多活动,已由主角退居于配角的地位。

  在这段快速变动的时期,比较令人惊讶的是小小的千河镇也受到冲击,他到暑假快结束时回乡一趟,才知道那位嫁过来的宋家小姐,在他离家的第二日就留书出走了。

  牧雍对她没什么印象,恍惚间她只像个沉默的影子。她这样断然消失,必定和他说的那一番话有关,如此看来,她也不是一般三从四德的旧式女子。他不由得敬佩起她,却也为她流落上海而担心。

  两家人为这件事风波一直无法平静,几乎要摔断如意,绝了三代以来患难与共的交情。牧雍还特别到宋家去请罪,上海徐家的搜寻队也一直没有停过。

  但谁也没想到,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竟可以躲得一点线索都找不着。

  随着时日的拉长,双方家庭的气氛愈来愈沉重,宋小姐若再不现身,或许真有世交变仇人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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