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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页

 

  有人走过来,扶起了他。

  “珣美……”他费尽心神地说:“救她……”

  黄康努力在烟灰中找人,终于看见在戏台旁的她,才要走过去,整片着火的布景倒下,恰恰挡在珣美的面前。

  “珣美!”黄康叫着,想闪过火堆,但那温度实在炙人,火舌信信吐着,如人间地狱。

  他正左右扑火,一个人跌撞冲来。是季襄,他的伤口扯裂,血大量涌出,嘴巴里疯狂大叫,似乎想跳入火中。

  “季襄,太危险了,你不可以去!”杜建荣拦住他说。

  “不!珣美还在里面,让我和她在一起……”季襄使尽全力,狂乱地喊。

  下一秒,他因流血过多,失去了意识。

  “走吧!再待下去,我们也会葬生火海。”陈若萍颤抖地说,神情十分凝重。

  她及黄康扶住昏迷的季襄,在整座堂屋倾倒之前,速速离开。

  杜建荣直到最后一刻,隐约看见焰火吞噬了那绣着蔷薇花的白裙,才绝望地放弃。

  逃出了西纯别墅,一坐上史恩驾驶的马车,杜建荣便失声痛哭说:“我……希望……季襄永远不要醒来……”

  史恩红着鼻子,眼泪一串串流下,早顾不了马匹走的方向。

  突然,一片雪落下,两片、三片、五片……像死亡的哭泣,也像死亡的气息。他们的马车走在寂静的林子中,宛如送灵的挽车,而雪,就是那花形的冥纸……

  ***

  季襄昏迷了一个月,他醒来时,已是制腊八粥,准备过农历年的时候。

  他因为伤得过重,多半时候都是高烧,不省人事。

  “他会痊愈的。”由南方赶来医治他的秦鸿钧说:“季襄这孩子求生能力很强的。”

  “可是醒来之后呢?”杜建荣只会重复这一句,那片蔷薇花白裙,已成为他午夜的梦魇。

  季襄也有梦。发热的时候,梦是红的,有金色闪光,珣美在里头如精灵般跳着,时而飞转,时而低旋,笑声如清脆的风铃。冷颤的时候,梦则成为白色,水晶般的白,珣美静静走着,神色不似人间,她的唇轻轻启着,什么都听不见,但一旁的枝桠摇摆,恍若悲泣。

  哦!珣美……他总是不断追赶,直到气息将绝。

  气息将绝,幽幽回转,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醒来那一日,刚下过一场雪,阳光特别白艳。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铜鼎炉火,深屋脊梁,阴暗角宇,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然后视线落在应该在南方的秦宗天,极端纳闷……“你醒了?”秦宗天对准了季襄的黑眸子叫道:“天呀!他醒了!师父,师兄醒啦!”

  这一喊,把厅院里外的人都招来了。秦鸿钧、陈若萍、杜建荣都高兴地围在床前,几个药铺伙计也在门外探头。

  “好,比我估计的还快,可见我的药用对了。”秦鸿钧说,一边给季襄把脉及翻眼皮。

  季襄毕竟年轻力壮,记性又强,所以很快就想起一切。

  他的脸由茫然转为焦虑,抓着人便问:“珣美呢?你们救出珣美了没有。”

  秦鸿钧知道最困难的部份来了,他用严肃的声音说:“外头没事的人就去顾店,别堵着碍手碍脚的。”

  “建荣,你救出她没有?”季襄像要冲下床。

  “嗯!有,她……她很好。”杜建荣吓得吐出这些话来。

  秦鸿钧瞪了杜建荣一眼,他们当初讲好要实话实说,但看样子,形势由不得人。

  “那么,她在哪里?她为什么不在这里?”季襄环视周围说。

  “珣美还要上学,她……她回学校了。”陈若萍反应极快地说。

  “回学校……所以她伤得没有我重……”季襄的神情又转为迷惑,接着又说:“快!我要到上海去找她!”

  “季襄,稍安勿躁。你也知道伤口严重,不好好调养,你哪儿都去不成。”秦鸿钧板着脸孔说。

  “师父,你不晓得,珣美一切都是为我,那颗子弹也是为我挨的。”季襄坚持着。

  “我完全明白,但你现在不宜远行,我写信去叫她回来,还比较妥当。”秦鸿钧采拖延战术。

  季襄激动过后,有些疲惫。他喘了几口气,说:“只要她平安都好……对了!曾世虎死了没有?我们的行动有没有成功?”

  “死啦!曾世虎和曾端民父子都死了。”这是个安全话题,杜建荣有点过度热心说:“上海整个军火走私集团都解散了,不少人额手称庆,连警察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西纯别墅失火,几乎不提刺客。”

  “那把火烧得莫名其妙,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不是吗?”季襄问。

  “我想是有人过于惊慌,撞倒火把,引起火灾的。不过,这倒助了我们一臂之力。” 若萍说。

  “有没有其它人伤亡呢?”季襄又问。

  “呃,有几个奴仆,来不及逃,所以葬生火窟。”陈若萍迟疑一会说。

  “这是我们的任务中,第一次伤及无辜。”季襄叹一口气说。

  “那把火是谁也料不到的,别太自责。反过来想,你们除去了曾世虎,救的可是成千上万的人命呀!”秦鸿钧劝着说。

  季襄微微点头,突然想到说:“史恩和黄康呢?”

  “史恩有事到香港,还说你一清醒,就拍个电报给他。”秦宗天回答说:“黄康回上海结束报社,顺便回老家看老婆孩子了。”

  “黄康总算良心发现了。”季襄笑笑说。

  “师父,您昨天那新处方,我再煎几帖给师兄喝吧?”秦宗天请示。

  “好!好!大家就让季襄休息吧!”秦鸿钧说。

  接着两天,季襄很努力吃着药,配合师父的吩咐,想让自己尽快恢复健康,见珣美便是他最大的原动力。但有时他不免怀疑,珣美为什么不守着他呢?依她的个性,她应寸步不离才对,怎么会放心去上海呢?

  而每个人的表现也都有说不出的怪异,即使在嘻笑的时刻,都弥漫着一股化不去的哀伤。

  季襄是个思绪精密的人,但在碰到最大悲剧的可能性时,也有不去面对的天生本能。

  然而,季襄就是季襄,在第三天早晨,就起床穿衣,准备去上海,找他们所说还活得好好的珣美。

  他来到右厢房的大厅,正要出门,恰被端着茶盘的陈若萍撞见。

  她惊呼着:“你要去哪里?秦师父说你还不能下床的!”

  “我要去上海找珣美,我一刻都不能等了,能不能帮我雇一辆马车来?我不去不行了!”他有些粗鲁地说。

  陈若萍一下无法应付,左右寻救兵,口里说些不清不楚的搪塞话。

  她的表情泄露太多,季襄猛地抓住她问:“珣美还活着,对不对?”

  茶盘落地,“框啷”一声,如青天雳霹。壶碎了,杯子碎了,片片畸零,像在诉说一个心碎的答案。

  季襄呆了。他看见才刚进门的杜建荣,立刻冲过去问:“珣美还活着吗?”

  杜建荣一句话都说不出。

  季襄的五脏六腑开始扭转,他的眼睛碰见秦宗天,脚步踉跄,吐出如尖刀的字句:“她、死、了、吗?”

  秦宗天没有避开他,眼中充满悲悯。

  回答的声音由另一边传来,秦鸿钧很平静地说:“那天火势太大,没办法救出珣美 。她死了。”

  她死了?死了?死了……季襄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哀嚎,彷如腑脏痛到了极限,穿过脑门,成了血淋淋的碎片。

  他疯也似地冲到雪地,那白茫茫的雪!无边无际,好像一场永不休止的恶梦。

  他不能想像他的月牙蔷薇被大火吞噬,美丽变得焦黑,他无法忍受,无法面对呵!

  珣美才二十岁,正是花样年华,人生未开始,理想未实现,只因为他,就香消玉殒 。

  她说她不想过紧张危险的生活,他却连累了她,让她涉足在枪口刀锋下,以那么凄惨的方式死去。

  他说他若不能好好活着,她要坚强地活下去,但如今死的却是她,这是什么残忍的玩笑?

  不!该死的是他,死上一千一万次,也轮不到她!

  珣美!你回来,以我的命换你的命,我愿付出一切代价,只要你活着……天呀!他毁了他的月牙蔷薇,她代替他死,他杀死了她,他牺牲了她,不公平!不公平呀!

  季襄又狂吼长嚎,几只寒鸦惊怯,纷纷弃林而去。

  他冲向林间,赤手猛打着每一棵树,一拳又一拳地发泄着,血溅开飞散,在雪地上 形成点点怵目惊心的斑红。

  “师父──”秦宗天、陈若萍、杜建荣同时叫着。

  “让他去吧!”秦鸿钧用手阻止着,“我们先治好他心上的伤口,再治他身上的伤 。”

  雪又落了,细细柔柔的。苍天下,四个人呆立,一个人疯狂,他们不觉得冷,不觉得暗,风似乎也静止不吹了。

  眼中的泪继续流,心中的痛无止尽,如此一人间一幽冥,绵绵恨,无绝期……

  第九章

  春天到了,树长新皮,枝发新芽,三月的江南,冰溶湖漫,花开莺啼,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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