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不值得人信任。”她反驳说。
虽然不甘愿,但为怕别人注意,她还是随着季襄到草地过去的树林里,不带笑容地说:“果然是做特殊工作的,那么快就找到我的住处。”
“快?我可是找你四个月了,几乎要上天下海,就是没想到你会在教会里。”季襄短笑一声:“这一次要不是你身上穿的校服,我还不知道要找到哪年哪月呢!”
他的表情比话语吐露得更多。他非常积极在找她吗?他就非要得到段家那笔钱吗?
珣美咬着牙说:“我现在是受教会保护的,你不可以再动我的歪脑筋。而且你把我送回段家,我父亲也不会付任何钱给你!”
季襄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眉眼间尽是愤怒,少了斯文,多的是忍耐到极限的模样。
不过,他仍控制了自己,只用简单得近乎冷酷的话语说:“我不要你们段家的钱。我,是来还这个的。”
他由口袋拿出一样东西,粉红的缎彩中一朵莹白的蔷薇。
珣美惊喜地接过来,如见故人般喊着:“啊!我的月牙蔷薇!”
在她手中的,不仅是荷包,还有母亲的金饰,沉甸甸的,似乎一样未少。
她的表情转为怀疑及讶异,说:“你们都没有用吗?为什么不用?”
“我不用不属于我的钱财。”他盯着她,故意以极缓慢的语调说:“我也许杀人,但绝不是土匪或强盗。”
珣美的双颊顿然通红。这证明什么呢?证明他对段家的钱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不!他是一个复杂的人,事情绝对不是表面那么单纯。她必须小心,不能再掉进会毁掉自己的陷阱中。
“这金饰是若萍强硬扣留的,她说这段家的不义之财,应该还给老百姓,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珣美很谨慎地说。
“如果我有这种念头,当初在上海火车站时,我就会接受你的“爱国捐献”。”季襄特别强调后面几个字,含着极明显的讽刺意味,又说:“但我没有,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你的钱,你身上仅有的盘缠,无论它是如何来的,我都没有资格要,更不用说去费心抢夺或拐骗了!”
他说的话很合理,但陈若萍是他的崇拜者,向来附和他的每个想法,应该不会信口
胡言。她心念一动,说:“或许你用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技俩。你假装不要荷包里的金饰,先降低我的戒心,再去向我父亲拿钱,等到我被抓回去,你就有两笔财富了。”
这下子季襄的脸不只是僵硬,而且还铁青,她可以感觉到那滋滋作响的怒气,只差没有七孔生烟。
“很好,你果然聪明,而且还聪明过了头,连这万全的计策,都替我想好了。”他的话由齿缝间迸出,一字比一字慢,极尽恐吓的效果。
珣美本能地往后退一步,那动作引爆了季襄,他双手伸出去,猛抓住她的肩膀说:“你就宁可相信若萍的话,也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我冒险将你带出富塘镇,又不顾众议将你留在报社,结果只落得土匪、强盗的名称?!我真是无聊地白操了心,好心没好报,真正白痴是我,竟在乎你的安危,自己找了一堆罪受,却碰到这种不知感恩、被宠坏的女人……”
季襄猛地住嘴,他在做什么呢?他这一生,除了对祸国殃民、荼毒百姓的军阀恶霸,如此激动地谩骂过外,还不曾对任何人口不择言,而且对像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他是吃错什么药了?
珣美则是惊骇极了,自幼她虽也曾见识到父兄的粗暴,但都不似此刻的脆弱无助。
为什么季襄的眼中有绝望的神情?为什么他的话如刀锋刺人?为什么他的力气像要将她捏碎一般?
在那僵持的当口,史恩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慌忙地说:“怎么才一会儿就变成这样?季襄,你不是说要好好解开那……什么会的?你不怕又去惹到警察吗?”
季襄手放下,捏成拳头,脸一阵红一阵青,也不知道对谁说的,只吐出一句:“对不起。”三人无言地走回草地,继续摄影工作。在忙碌中,季襄和珣美各自平复心情,但笑的时候,眼睛依然有着迷惑及苦闷。
太阳西斜,史恩收拾设备,几位保姆带着孩子回到孤儿院内。
季襄叫住了珣美,脸上已回到以往的淡漠,说:“刚才真的很抱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权利决定要相信什么,我不该勉强你。我今天来,只是想还你荷包和钱,没有别的意思,所以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谢谢你。”居于史恩在场,珣美也只好有礼地说。
她正要转身,季襄叫住她:“我只想说,很高兴你一切平安。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我保证,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这张讨人厌的面孔!”
那最后一句话,令珣美无言,还有想哭的冲动。她胡乱地点个头,就走向花园小径。
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吗?
她并不讨厌他,只是怕,有点恨,因为他“威胁”她,不是生活里,而是心里……花园快到尽头,珣美又突然回头狂奔,想留住季襄,想再多说一些话。
但如茵的草地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已无人迹。哦!他们必定上了大街!珣美跳过竹篱矮丛,不顾旗袍刮破,脚被刮伤,再冲下树林的快捷方式,到了小礼拜堂旁边的那一棵松树,她终于看到季襄,他和史恩已骑上自行车快速地绕过拐角。
珣美跑了几步,犹看见他们的身影;但再下去,就怎么也追不上了。
“季襄!”甚至是她的声音,也小得传达不到。
他真的不再“追踪”她,“利用”她了吗?这有什么,她反正已经躲他四个月,才怕见他呢!可是这次不一样,她不必再躲,甚至在路上碰到,他也会别开头去,装作不认识。
珣美的脑中立刻浮现那“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情景。伫立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走回去,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流下,那种伤心,是生命中不曾有的,所以她哭出了声,因为内心实在无法负荷。
但哭什么呢?横竖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她不懂,真不懂,而且也找不到方法去懂,只有再继续流泪,让原有的冰火般痛楚更加深了。
第六章
七月暑热天,西方有一堆棉球般的云,白得令人发闷,不过眼前一块块整洁的绿草坪,多少带来沁凉的效果。
这是联合租界区中最高级的地段,住的都是洋人,房子一栋栋仿着西式,有一种迷人的异国风情。
“只有这里才能找到让我满意的暗房设备。”史恩对季襄及报社的人说。
他们进到一栋嵌着彩石的别墅,花园及内部的设计豪华又新奇,墙上挂着色彩浓艳的画,家具雕得十分精致,几乎都镶上闪闪的金边。
“欣赏一下欧洲最美的巴洛可艺术。”史恩微笑说。
“你说这房子的主人是犹太裔?”陈若萍好奇地问。
“是的,犹太人是最有钱的。这次大战结束,他们要求一个国家。”史恩拉开一片纯丝绒的窗帘说:“我朋友是建国会的一员,这几个月都不在,我们可以使用这个地方 。”
陈若萍、杜建荣和黄康忙着东看西看,那些钟、灯饰、大理石壁炉、软垫缎面坐椅,都是平时少见的。
季襄却没有兴趣,他随着史恩走进一个暗窄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某种化学药品味,使他想起以前在大学实验室的日子。
“我已经洗好一部分照片了。”史恩指着水槽上挂着的一些成品。
季襄藉着略红的灯光看,尤其有关外滩仓库的部分,虽不很清楚,但总比画的透露更多细节。
“我还有几张是曾世虎军火入库的情形。”史恩一旁补充说:“看守的人不很多,尤其四角…”
突然,季襄听不见了。他看到珣美,两条短辫,笑得明眸皓齿,使他想起在富塘镇的她,一心缠着他不放,谁知现在她避他如蛇蝎呢?
“我特别替你拍摄的。”史恩看他呆呆的样子说。
“你真棒,神韵都出来了,我还不见得能画呢!”季襄拿下照片,仍盯着看。
“珣美每个角度都漂亮。你看她的比例,不像中国女人脸扁头扁,她都是圆满的,像我们的“蒙娜莉莎”。”史恩讲着,看见他还在发愣,忍不住又说:“你爱她。”
“爱?”季襄重复着,好像那是一种外国语言。
“就是我们说的LOVE,丈夫和妻子,情人和情人之间的FEELING。”史恩怕辞不达意,夹带着母语。
““那种”爱?”季襄干笑两声说:“不可能的。我只将珣美当作自己的学生,最多像妹妹罢了。”
“是吗?”史恩做个怪表情。
“而且中国人不讲爱,我们只重责任。我对珣美就是责任。”季襄继续说,想表明内心的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