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伟岳”老板是他,她就辞职;那“伟岳”老板不是他,她就死说活说也不辞?!
海粟觉得一头雾水,发现自己正穿梭在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子中,他以为这种违章建筑在台北早已不存在了呢!
他一下子要避开地上的污水,一下子要小心架出的竹竿,差点跟不上前面走得飞快的斐儿。
最后,她停在一个油漆剥落的浅绿色门前,摸索着开门。
这下子可轮到他震惊了,这个冷漠诡异的小龙女,就住在这比狗屋好不到哪里去的房子里?瞧那生锈的铁窗、碎掉的砖瓦、龟裂的墙壁……她一直都生活在这种贫穷的环境中吗?
说真的,这些年来,他所想的就只是她的犯罪、狡诈、邪恶和不同凡人的美丽,却很少去想她必须为生存所做的一切挣扎。
他见她要关门,连忙抵住门板说:“慢着!我姐夫提供你优握的薪水,你竟只住这种可怕的地方?!”
“对你岳家少爷而言是很可怕,但对我们来说算是最好的了。”斐儿说完,又要关上门。
“慢着--”海粟再度阻挡。
“我明天就辞职,你还要怎么样?”她紧咬着下唇恨恨的说。
海粟当场被问住,正当他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时,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太太,手拄着拐杖,行动很不便地由巷口踱过来。
“妈,你又去买东西了吗?”斐儿迎了上去,接过母亲手中的塑胶袋,脸上的线条也缓和许多。
芝秀没有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海粟问:“他是谁?”
“一个同事。”斐儿说。
海粟正要礼貌问候时,芝秀就猛插手说:“你怎么能让他来我们家呢?这种破地方不该让任何人看到的!”
“他以后不会再来了。”斐儿连忙安抚受到刺激的母亲,扶她进屋后,又转头对海粟说:“你走吧!”
“等一下!”海粟急急地问:“你明天辞职后,生活怎么办?会不会有困难?”
“不关你的事!”斐儿说。
“工作也不是马上就能找到的。”海粟脑中的念头陡地一闪,顺口就说:“干脆你也不用辞职,明天我就用调动的方式,让你到总公司来上班,薪水比以前多三分之一,当然,红利和股票是不能再有的,但你也没吃亏太多。”
斐儿愣在那里,不明白情势为何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只是直觉地回答,“不!总公司太远,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必须就近照顾她。”
哦?这小龙女还挺有孝心的嘛!
海粟干脆好人做到底的说:“总公司附近有的是房子,我帮你们租一间,房租公司付,就算补偿你原有的红利和股票……反正你们也该换个住处了。”
他疯了吗?没有一个公司会包办员工的房租,除非……除非他别有居心。
斐儿摇摇头说:“不!既然要离开‘伟岳’,我就要走得彻底。”
海粟仿如被雷打到般的震撼,他已经不记前前嫌,低声下气到这种程度了,她还不知领情?她那颗石头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以领叶盛年的“好”,就不肯接受他岳海粟的一点“慈悲”心肠吗?
海粟火大了,于是脱口就说“我开的条件已好到不能再好了,你就非到总公司上班不可,你若不来,我也可以保证你找不到其他的工作,因为我知道你的底细,随便说一两项,就没有一个企业敢用你!”
“你是在威胁我吗?”斐儿冷冷的问。
“是!”海粟干脆地回答。
“你不但不把我赶离‘伟岳’,还让我升职?这太荒谬了,别人会怎么想?”她不解的又问。
“套一句你的话,我不在乎!”他一脸无所谓的回答。
她愣愣地看着他,脸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许久才说“升职加薪和房租红利是你主动给我的,我并没有强迫你,或者用什么手段,对不对?”
“对!”他说。
“你不会后悔吗?”她问。
“不会。”他的语调斩钉截铁。
“好,我答应到总公司上班。”她说完,便轻轻地关上大门。
什么?连声道谢也没有?不过,她该道谢吗?方才他是用尽了威胁利诱的手段,才让她首肯的。
海粟头昏昏地在脏乱的小巷中行走,他到底做了什么?本来是要除掉一个潜伏着杀手因子的害人精,不料却让她靠得更近,他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叶盛年是不是也像这样不知不觉地陷入的?这十年来,还有多少男人受害?而他是最不可原谅的,已经有过一次被整的经验,应该晓得她的可怕,居然还再度被她“利用”?
走到大马路上,四周一栋栋整齐的大厦,这才是正常文明的世界。一离开斐儿那残破不堪的贫民窟。他的头脑顿时清醒,所有从今天见到她以来的种种,马上重新在他的理智中过滤。
她说要辞职,他就不该再叫她留下;但她的生活怎么办、她会不会再引诱她的新老板呢?
魔女害人,与其害别人,不如来害他吧!至少他会有所准备。
走着走着。他耳旁一直响着她询问的声音:“你不会后悔吗?”
事实上,他已经后悔了,但,他依然不想收回成命。
失心
她脸上缓缓泛起窒动的红晕,
如润玉央上一抹霞彩,
他突然觉得自己愿意放弃一切,
奉献他的热力来温暖她萧瑟冷硬的心……
斐儿在五楼的阳台上放了一张白藤椅,清晨或深夜,人烟最稀少时,她就喜欢坐在这儿眺望远处。
有时晴空万里,云在大厦顶端飘着;有时烟雨蒙蒙,构筑成一幅泼墨山水画;有时一轮明月,孤寒地在星空外凝睇。
她从来没有在那么高的地方,清楚地去看四处的风景。以前,她是地底的爬虫,不仅是处在城市里最残破的角落,也是生活在社会最下层的阶级,匍匐地生存着。
还有,她内心如坟墓般的死寂阴暗,几乎嗅不出生气。
这是她住的第一栋公寓,有洁白的墙壁、方正的隔局、现代化的厨房设备、电梯、栏杆阳台……最好的是,信封上的住址写着“五楼”,表示她们已不再住违建、仓库或危倾的鬼屋。
住某层楼,在她童年的心里,曾是身分和地位的象征。
这一切都该“感谢”岳海粟。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假装成工人出现,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很潦倒;而后他指控她和叶盛年有暧昧关系,威胁着要她离职,结果反而让她升迁到总公司,又免费让她们住进这栋新颖的公寓。
他实在有太多太多自相矛盾之处,但斐儿从不想去了解。在成长的过程中,她发现去分析每个人或每件事的动机,是很伤神又徒劳无功的事,现在,她必须将全副的精力,应付着活到下一个天明的日子。
既然他要给,又没有言明附带条件,只有傻瓜才会拒绝。
这种想法已经跟随斐儿许多年,她一生下来,就有一种被命运亏待的感觉,没有正常的家庭和健康的身心,因此,她养成了迫不得已的自私,拿她所能拿的,没有道德上的包袱,更没有感情上的犹豫。
她不在乎别人说她冷酷无情、没心没肝、缺乏人性或寡廉鲜耻,尤其那些“别人”,是来自不曾冻饿过的富有阶级,她更是只觉得可笑。
社会就是如此,天天大鱼大肉的人,连穷人有根骨头啃也见不得。分了“伟岳”的股票和红利又如何?
再多个十倍也弄不垮海粟,他吝啬个什么劲?
那无聊的“制度”,不过是使富人更富,穷人更穷罢了。
“斐儿,你该上班了!”芝秀在身后喊着。
“我现在换了工作,五分钟就到公司,不必那么早出门。”斐儿走进客厅说。
左面的墙放着一牌矮柜,上面全摆着观音菩萨的像,芝秀一炉一炉地拜,可以忙碌一整个早上。
“这房子真干净。”芝秀一辈子没住过这么好的处所,脸色也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说的不但是环境,还有冥冥中看不到的。我看你近来半夜惊醒的次数减少,大概是新居阳气重,阴鬼进不来的缘故。”
“你会数我惊醒的次数,表示你还在失眠。”斐儿淡淡的说。
“我还想抓鬼哩!”芝秀说。
斐儿在心里叹一口气。自从父亲死后,她们母女间有很多角色对调,比如,以前是芝秀照顾她,后来是她照顾芝秀;又如,以前是她抓鬼,现在轮到芝秀与鬼交涉。
要养家的人,总是要比较实际,她在逐渐成长中变得更坚强,芝秀则在逐渐衰老下更脆弱。
“这么风光的房子,应该请亲友来看看,表示我芝秀并没有‘衰’到底。”芝秀再一次欣赏着四周的摆设说。
“我们还有亲友呀?”斐儿嘲笑地问。
“废话,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芝秀说着,眼中的神情又恢复黯淡,“不过,三十年了,各自分散,可能也找不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