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洲出院后,暂时搬到何舜浩的一座海滨别墅里静养。
这栋房子,有一半是突出在巨岩上,白天可以欣赏海上的风云变化,夜里汹涌的波涛仿佛就在脚下。
”说是静养,他却每天烦闷地度过,可父母都在跟前,他又得强装笑脸,使他想起以前在台湾那种充满压力的日子。
一切都是为了雁屏,他们两个都是成熟的人了,也算以生命相许,难道就要因现实舆论,连见上一面都不允许了吗?
他不相信,一向意气风发的自己,却连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无法达成!这种遗憾,日夜割宰着他的心,可她为什么能够那么冷然呢?
在岳海粟回台湾的前一天,他突然很正经地对何永洲说:“我一向不和人谈论感情的事,不过,我觉得你没必要再为程雁屏伤神了。”
何永洲瞪他一眼,并不回答。
“她是危崖上的一朵花,一个弄不好,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你又何必呢?”岳海粟继续说。
“你不懂。”何永洲淡淡地说:“在雁屏为我割腕,我为她挨那一枪的时候,我们的世界就和别人不同了。”
“我是不懂。”岳海粟笑一笑说:“但无论你们在什么‘世界’,也必须面对我们这个世界吧?”
“海粟,你曾经爱过吗?”何永洲心血来潮地问。
“狮王只晓得扩充领土,女人则是领土的一部分,这就是我的‘爱’。”岳海粟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所以,你根本没资格说我,”何永洲直接下断。
“好,我不说了!”岳海粟大笑出来,“我早该有自知之明,我是最不适合谈感情这件事的人。”
岳海粟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不太会介入别人的私事,若是有意见,也都是点到为止。
而最难应付的仍是他的家人,虽然大家都没有言明他和雁屏的恋爱关系,但仍皆视她为红颜祸水。
当他的伤口好得差不多时,何舜洲已经鼓动他回台湾了。
“我虽不赞成你这次的莽撞行动,但程子风和蔡明光算是在你的手下归案的,这是你回到政界的最好时机,你要好好把握。”何舜渊不只一次的说。
“爸,我希望能把这个博士学位修完。”何永洲总是如此回答。
“这个博士学位不要也罢,反正你又不缺。”何舜渊不太高兴地说:“我记得你是个从不逃避的孩子,怎么现在却变得如此畏首畏尾呢?”
“或许我和大哥一样,并不喜欢从政。”何永洲说。
“谁说永旭不喜欢从政了?他如今不是‘学而优则仕’了吗?”何舜渊乘机教训说:“所以,男人娶妻是太重要了!古人有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还真是千古不变的名言。瞧瞧你大哥,自从今年初娶了孟茵,就事事如意,步步高升,就表示他找对老婆了。”
“你们当初不也很反对新大嫂吗?怎么现在又变成欣赏她了?”何永洲哼一声问。
“至少孟茵的家世是清清白白的。”李蕴忍不住插嘴说:“永洲,你爸爸是在担心你呀!那个程雁屏人也在美国,只怕又会惹出更多的麻烦来呢!”
“因此,你们以为隔着一个太平洋,一边一个,就不会有问题了?”何永洲再也受不了,激动地说:
“爸、妈,我都三十岁了,拜托别再替我决定未来了,好不好?而且雁屏也不是什么毒蛇猛兽,她一听到我出院,人立刻离开旧金山,不敢有一点联系,你们还要怎么样?严格说起来,我认为她才是这整桩事件里最大的受害老。”
“永洲,不准你用这种口气对长辈说话!”何舜渊吹胡子瞪眼睛地说:“你这还像个人样吗?”
“对不起。”何永洲强压下内心的不平,道歉说。
他逐渐知道自己与家人是很难再沟通了,他从小到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光耀何家的门楣,而今他却被迫分离成一个个体,就像雁屏一样。
雁屏在北门帮,曾以公主之名被娇养着,可因他的关系,城堡塌毁,在灰飞烟灭时,她也被无情地抛出轨道。
他和她,同样孤独的两个人,不该相依相守吗?
那晚,很少作梦的何永洲,却陷入一个很奇怪的梦境中。
他来到欧洲的某个城堡,里面怪石群崎布列,甬道曲折如迷宫,他拿着剑,在弥漫的大雾中走着,那雾浓得恍如可以触摸的白练布。
然后,他听见脚步声,在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下,他举剑而出。雾,缓缓散去,显现出雁屏美丽的身影,她的腰部正插着他的剑,但她的衣服没有鲜血,脸上没有痛苦扭曲,只有微笑,一个令人心碎的微笑……
毫不犹疑地,他将另一把到刺人自己的心脏,想感觉她的“感觉”。有点不适,但不是来自肉体,而是心灵,他也不由自主地发出微笑,一个和她相同的微笑……
曾经,她说过一句话:“保了我的命,没有你的命,又有何意义呢?”
这正是他内心的呐喊,但一直到她说出来,他才真正明白。
所以,在溪头那一夜后,一切就注定回不了头了,从此爱就成为彼此的本能。
梦醒后,他面对黑夜里狂啸的大海,不用问天,也不用问地,他早已决定了自己追寻的方向。
第八章
雁屏推着一车准备归架的书,经过几扇敞开的窗,被蓝天下那一排灿烂火红的枫树吸引住。
枫叶是相思,经寒扬彻骨,在死亡前,最俊的美丽——
唉!秋天,多么容易令人回忆及叹息的季节呀!
这是美国北方临大湖区的一个小镇,典型的大学城,一年可以下六个月的雪。在学期间,学生回流,人口稍多;但一碰到寒暑假时,就静得如一座死城。
这当然不是母亲为她找的学校,去年她由台湾刚到洛杉矾时,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一篇介绍雪城的文章,上面写着:在盛寒隆冬,大雪封路时,可能会连看好几天,除了庙之外,你看不到一个人影。
雁屏当下就决定要到雪城来念书,因为她恰好怕人。
而以雪城的荒僻寒冷,绝不会有台湾来的留学生,也不会带来从前的闲言闲语,她可以安静地过日子。
她甚至连中国话都不太说了,有几个大陆留学生曾对她好奇,甚至想过来搭讪,她都微笑以对,结果他们把她当成日本人。
日本人的身分,读的又是冷门的图书馆系,让她和外界的接触就愈来愈少了。
雁屏很满意目前的生活,有书念、有个温暖的房间、有够用的钱、有工作,虽然孤独,却没有纷争。
很难想像,以前不曾出远门的娃娃,竟在一年之间落在千里外的异国土地上,而且还活过那最寒冷的冬天。
想起史文如、手凯荡、江玫那些大学同学,仿佛都成了梦中的人物,如此处无缥缈。
还有坐牢的父亲和在牢外相赌的母亲,他们在大起大落中应有着更多的失落吧?她并没有成为金闪闪的政治王牌,也没有将北门堂带人权贵阶级,反而像一阵狂风,横扫了一切,正应验了孙师父的“情孽太深”及“福星变灾将”。
如今这阵风被封在冰天雪地中,再也成不了祸害了。
思及祸害,她就想到何永洲。三个月前旧金山一别,他还好吗?她在这儿是连中文报纸都不看的,因为是怕仅仅一个“何”字,就会让她哭得肝肠寸断。
她擦掉脸上的泪,压下心中的酸,不再凝除相思红叶,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她推车来到A区,第一本书便是“安妮法兰克的日记”,那是一个十三岁的犹太小女孩,在二次大战期间,为躲进德国人的追杀,躲在小阁楼中一年多所做的生活纪录。
这恰巧是雁得心境的写照,只不过,她躲的是命运。
她将书归架,挪出更大的空间,突然感觉有另一个呼吸声。她左右看看,并没有旁人,现在才刚开学,没有报告和考试,图书馆暂时还是冷清的,应该不会有人那么用功,在晚餐时间还来找书吧?雁屏继续整理书籍,但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始终存在,让她也开始疑神疑鬼。是安妮法兰克吗?她在德国人投降前儿几个月就病死了,还来不及长大的可怜冤魂,是她在到处游荡吗?
下班时刻,雁屏迫不及待地逃出图书馆。
九月的太阳较早下山,但仍爱在天边久久地留下彩霞,你要和燃烧似地群山万树相辉映。
她穿上毛衣,才下台阶,有人就应和着她的脚步和速度,一副要与她同行的样子。
她头一偏,在一身运动衫、牛仔裤上竟是何永洲的脸!而他微笑着,就仿佛他每天都这样等她回家似地!
“你……你……”雁屏往后一退,忘了自己正站在台阶上,若非何永洲及时扶她一把,她真会滚下去。
“没错,是我。”他仍旧拉着她的手,直到她安全的到达平地。雁屏还处在无法回复的震惊中,她甚至甩开他的手,慌乱地说:“你…刚才在图书馆里的,就是你,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