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在他们的永不相会中,他仍会以这种微妙的方式,影响着她的命运呢?想到此,她的心就泛起一阵绞痛。
顾端宇见芮羽不说话,以为她是听进了他批判岱麟的那段话,声调转为温和说:“你也不必替杨家难过了,杨士谦当初若殉国或隐退,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下场。由另一个角度想,我们也刚好名正言顺地退掉这门婚约,不必再编造理由。
芮羽抬起头说:“杨家正处在急难当头,我们又提退亲,好像不太好吧?”
“难道你还想嫁吗?”顾端宇大皱其眉,厉声责问,“杨章弘现在生死未卜,人家躲祸都来不及了,才不会笨到去趟这淌浑水呢!”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她迟疑地说。
“芮羽,你忘了我们来北京的目的吗?我们此行就是来退婚的,杨家富贵,我们退;杨家落难,我们也退,你原本就不愿当杨家的媳妇,又何必良心不安呢?”他理直气壮地说。
“我这一生最恨也最怕做落井下石的事……”她还是觉得不妥。
“一切就交给我吧!”顾端宇有信心地说。
芮羽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线条如此之硬,似乎永远不会有软化的一天。当初父亲娶秦淮河畔出身的母亲为继室时,大哥也是固执地反对,甚至与家庭决裂了许多年。
在印象中,大哥总是无情的,除了反清复明外,没有一件事他会放在心上,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重要。
对于杨家,她能以大哥那种潇洒的方式抛却在脑后吗?
顾端宇用钱买通了几个关节,才在十天后,见到关在刑部大牢的杨家父子。
这期间,芮羽频频出入杨家后院的柴房,忙碌不堪。一方面是杨夫人忧急攻心,终于劳累出病来,一动也不能动;而另一方面,刚做母亲的晓音,则终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健康情况每况愈下。
可怜那刚初生的婴孩,无人照顾,又缺奶水,整日啼哭,芮羽只有靠慢熬的米浆安抚他,最后甚至也住到柴房,才能尽全力照顾这老小三人。
“芮羽妹子,若没有你,我们真不如该怎么办才好?”这话晓音每日都要说上几回。
“我杨家是祖上有德,才有芮羽这样好的媳妇,在危难中也不背弃我们。”杨夫人在昏乱无助中,已把芮羽视为自家人。
芮羽在往刑部的大牢时,一直在想这些话,万一……万一她们知道她其实是来退婚的,会不会承受不住呢?
今日菜市口又有斩首之人,芮羽避开看热闹的人群,在一处城门边等大哥。
几天来,她已回复到女儿身,穿的是月白的布衣裳,两条长辫,虽素净清瘦一些,却仍不减她江南女孩的秀丽气质。
没一会儿,顾端宇便急匆匆的跑来,“杨家父子已经过堂,判决下来了。”
“不是死罪吧?”芮羽屏着气问。
“他们不是主犯,还不到罪不可赦的地步,”
他说:“据刑部的小吏说,杨家三父子提交兵部,充军东北的宁古塔。”
“宁古塔?”她惊呼说:“那儿冰天雪地的。人千里跋涉地流放到那儿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呢!”
“至少比斩立决强吧!”顾端宇毫无同情心的说,“我还没说完呢,杨家女眷则入‘辛者库’。”
“什么是‘辛者库’?”她紧张地问。
“‘辛者库’就是容纳罪犯的地方,之后再发放为奴。”他说。
“为奴?大啊!杨夫人和杨大嫂都是金枝玉叶出身,别说做不了粗重的工作,就光是被叱喝指使,都已经是莫大的羞辱了。”她忧虑地说。
“哼!当年杨士谦投降满洲人,就该知道有这种结局!”顾端宇面无表情地说。
“但他的家眷是无辜的,尤其是那个才刚出生的孩子,这种法律实在太不人道了!”芮羽仍觉忿忿不平。
“所以,你该庆幸了。”他说:“若是一年多前,我回了杨家的信,将你嫁入杨家,今天你也会入‘辛者库’了!”
“大哥,你不明了,杨夫人和杨大嫂都体弱多病,若入了‘辛者库’,一定活不了多久,而她们活不下去,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庆幸’地做壁上观吗?”
“你不做‘壁上观’,又能如何?”顾端宇有些生气地说:“别忘了,在十二年前,我们和杨家早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你不要心心念念的,还以为自己是杨家的媳妇!”
“我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硬心肠的大哥解释,杨家妻儿如此可怜无依,又如此地信赖她……
转个弯,已到刑部,门口横挂着的一条大铁链令人触目惊心。经过了里头各厅的层层关卡,他们才见到被关在一间小室里的杨家父子。
小室虽然简陋,但尚有床椅,其中一名老者,发须半白,皱纹横生,想必是杨士谦,另外站立着的年轻人,一个面色憔悴,忧心忡忡,她猜是杨文弘;另一个背挺腰直,精神尚好,在芮羽走进来时,便两眼一亮,他大概是杨章弘了。
“端宇贤侄,芮羽贤侄女,我期盼你们来已经很久了。”杨士谦一见他们就说:“怎奈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惭愧呀!”
顾端宇冷冷地不回答。芮羽忙说:“世伯,您就别说这些话了,人生如棋,世事难料,谁也预测不了命运。”
“顾姑娘!”杨文弘走过来,急急他说:“我听说晓音生了个儿子,他们母子都还好吧?”
“都很平安,大嫂还特地要我今天来讨个名字呢!”芮羽带着安慰的语气说。
“我们早就想好了,就叫‘佑宗’,他的出生等于是杨家在最悲惨时的一线希望,杨家未来的振兴就靠他了。”杨士谦说。
“谢谢顾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总有一日会报答的,”杨文弘打躬作揖,两眼湿润地说。
“杨大哥,快别多礼了!”芮羽不安地说,且感觉到另一双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她。
“世伯。”顾端宇很勉强的称呼说:“我们今天来探监,并非讨论你们的案子或杨家的运势,而是有关舍妹的婚约。”
杨章弘温文尔礼的开口:“顾大哥,我们杨家一向很重视这断玉盟约,这些年来也千方百计的在江南寻找你们,可如今杨家沦落至此,充军抄家的,自然不敢误姑娘的终生,婚约要存要废,全凭你们,我杨章弘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听见这于情于理,又不卑不亢的话,芮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回视,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隐忍的情感,她不由得为他心酸。
想杨章弘不过二十二岁,刚中举人,前程看好,却因恩师、父兄的拖累,必须流徙到北大荒,甚至或许会老死在那片毫无希望、未来的地方。
比起来,杨士谦年事已高,历经过富贵繁华,内心较无遗憾;而杨文弘则有妻小,人生尚有值得活下去的奋斗目标;杨章弘呢?功名己然渺茫,未婚妻又离弃他,还有什么能让他挨过北大荒的残苛考验呢?
顾端宇可不会像芮羽那么婆婆妈妈,他立刻就说:“杨老弟,很高兴你还是个知书达礼之人,肯放舍妹一条生路。不过,我要说明的是,我们兄妹此次进京,原本就是来退婚约,绝不是因你们落难才有二心,我们可不希望遭人非议,说舍妹不够节烈。”
“不敢。”杨章弘忙说:“但顾大哥说,你们原本就是要来退亲的,我不懂,请指点。”
“我们顾家向来讲门户清白,绝不和降将及二臣等不忠不义之人有任何瓜葛。”顾端宇直接坦白的回答。
“大哥!”芮羽拉拉他的衣袖,要他委婉一点。
杨士谦一个踉跄,往草床上一坐,颓然地说:
“端宇贤侄,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当年在南京迎降的不只我一人,而我们所求的,只不过是要避免再一次‘扬州十日’的惨剧。在我们受众人唾骂时,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拯救了多少江南人的身家性命呢?”
“全是狡辩!”顾端宇忿忿地说:“那么,你后来又为什么做满清的官?又鼓励儿子考科举呢?这分明是贪图富贵,名利薰心!”
“杨大哥有所不知。”杨章弘立刻辩解说:
“家父出来做官,实在是因为人情包袱太大,情非得已呀!而且,我们实在看不惯前朝的魏忠余孽,又在新朝作威作福,与其忍辱偷生,让他们混淆视听,不如我们来造一股清议,你说是不是?”
“好个无耻的自圆其说,什么清议?”顾端宇气得脸都红了。
“贤侄,别动怒,原谅小儿的信口胡言。”杨士谦长叹地说:“我承认,我的名利心重,无法做到令尊的‘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很悔恨呀!如今落得抄家充军的地步,算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