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攸君一定会很难受的,可恨我们又不能帮她……”征豪突然怪自己年纪太小,为什么他不是十八或二十岁呢?若是那个年纪,他就能保护攸君,名正言顺地用强壮的双臂替她挡去所有的灾难和痛苦。
“征豪,额娘明白你的心,若攸君有祸,我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管的。”芮羽轻拍儿子的肩说。
芮羽还想到建宁长公主,她与额驸夫妻感情甚笃,要如何承受这重大的打击呢?同时失去丈夫与儿子,相信没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住,即使是公主之尊也免不了伤痛,更何况夺去她幸福的是自己娘家的人,也算是世间少有的惨事了。
攸君从小到大没碰过这么可怕的事,而一向热闹、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也整个走了样,处处陷入不寻常的寂静中。 当她由靖王府回来,软轿进入石虎胡同后,立刻就被满街的士兵吓到了。是阿玛和大哥哥获释了吗? 抬轿的人似乎都失去了力气,攸君好几次倾斜到一边,奶大她的姜嬷嬷不断的对她说:“小格格,别怕、别怕!” 她一下轿,再也没有许多迎接她的仆人,沿着墙的梧桐树全静止不动,天黑压压的,整个公主府像是被咒语罩住了一般。 “额娘呢?我要找额娘!”攸君讨厌屋内有这么多的陌生人。 为首的褐衣将领拿着刑部的牌说:“男眷到右厅,女眷到左厅。” “我要找额娘!”攸君再一次大声的说。 “官爷,这是我们府里的小格格,不该和奴仆关在一起的……”姜嬷嬷求情地说。 “这是刑部的命令!”褐衣将领凶着一张脸说。 攸君从一出生,就在府里受尽众人的宠爱,向来没有人敢指使她往哪儿走,只见她无视于那令牌说:“我要回房去!” “小格格……”褐衣将领挡住她。 攸君虽是个讲理的孩子,但一向被溺受,若不顺其意,也不会发极大的脾气,她叫嚷着,“姜嬷嬷,我们走!我还要春棋和珊瑚,我要她们立刻到我房里来!”
“官爷,你就通融一下,小格格还是个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姜嬷嬷又说。 “好吧!好吧!”褐衣将领也受不了攸君的拗执,只好答应。
一回到房内,她的心仍扑通扑通地直跳,眼前那熟悉的床被帐幔、梳妆台、水晶帘、她养的一对白文鸟……似乎都失去了色彩,因为公主府的戾气已漫入她美丽的天地。
春棋和珊瑚被几名士兵送过来,攸君一见到她们就说:“我额娘呢?” 春棋已哭红双眸,她哽咽的说:“小格格一出门,公主就被传唤入宫了。” “公主一入宫,这些士兵就拿刀带棍地闯进来,府里的长吏和总管全被抓走了,有人说好像是抄家呢!”珊瑚也抽泣地道。 “呸呸呸!什么抄家?!你别在小格格面前胡乱说话,当心吓着她,又有一顿皮肉痛。”姜嬷嬷训斥着。
但“抄家”二字已深深的印入攸君的心谎,她虽然年幼,但还有一双耳朵会听,从去年秋天起,皇上就对他们公主府的人非常生气,因为她那远在云南的祖父吴三桂,竟然发动叛变与大清朝廷为敌。
说实在的,她见祖父的次数屈指可数,别说没有感情,就连长相也不太清楚。她一落地,接触的都是额娘这一边的人,所以,她虽姓吴,但感觉更像是姓爱新觉罗的满族人。
至于阿玛和大哥哥有没有参与祖父的叛变,攸君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府里来来往往的份了十分复杂,秘密的聚会特别多,多到额娘都会生气,屡次和阿玛大吵大闹。 可他俩还在呕气时,阿玛就先被请入刑部了。 再来是大哥哥,攸君曾偷偷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反调侃的态度,很正经对她说:“没事!我们只是要争取我们该得的权益,那是朝廷欠我们吴家的。”
接下来,额娘不断的在宫中进出,早先,她总是白着脸、噙着泪回来,半晌不吭一声;后来又有了笑容,说是吴三桂看在彼此是儿女姻亲的份上,愿意和朝廷谈和。 谈和不就表示没事,阿玛和大哥哥会回家,一切又会恢复常态吗? 攸君还不懂大人复杂的世界,她坐在窗前,看着愈来愈黑的天空,雨又渐渐地落下,花儿一朵一朵地被打到台阶上,落叶残红乱成一片。 吴攸君……无忧君,她向来如她的名字般无忧地虑,然而,在这一天之内,她突然体悟到李清照那首“声声慢”中的凄凉意味。 守着窗儿,独白怎生得黑! 梧桐更是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虽然才十二岁,但内心的恐惧,一点儿也不比大人少呀!
天全黑了,府里不似平日,没有巡夜的守卫,没有往来的嬷嬷、奴仆,没有处处点燃的灯光,四周静得犹如老天扣下了一个大盖子,把一切都遮掩住了。 唯有雨声,滴滴落落地打在叶上,令人觉得心慌。 刑部的人让厨房送饭来,吃过饭后,仍等不回额娘,毕竟还年幼的攸君,就在荧荧的烛光中,恍惚地睡去。 但她睡得并不安稳,脑中还充满各种声音,内心也布满疑惧,像是人好疲累,但魂仍清醒,姜嬷嬷她们低声的话语,一句句地隐约传来。 “据说咱们这公主府本来就不吉利。”春棋说:“它在明崇祯时候,住的是一个叫周延儒的宰相,他在这里自尽,还死了不少妻妾,冤气可深啦!” “当初就有人对额驸爷说过,可他就不信这个邪!”姜嬷嬷说:“他那人目中无鬼神,胆大包天,我就猜迟早会出事的。”
“我听管家婆婆的丫头说,去年初,咱们后院石井的那块地,几次出现狐仙,去问卜都说是灾祸,公主还为此和额驸爷闹,额驸爷回说是妇人之见,一点都不予理会……”珊瑚也说出自己的听闻。
自尽、冤气、凶邪、狐仙、灾祸……这些词,在这特黑、特阴的夜里,形成了某种诡异的氛围。 攸君眨眨眼,在一片灰蒙蒙中,她仿佛看到两个白影子朝她走来,飘飘地不似人,檐下的雨滴滴落落的,竟是鲜红色的血…… 是噩梦!攸君想要尖叫,远处却传来巨响,像山崩地裂般,惊得人仿佛要魂飞魄散。 姜嬷嬷要去查看,却被门外的士兵阻止。 攸君下了床,用命令的口吻说:“这是公主府,没有人可以挡本格格!” 她往前面的大厅冲,士兵们也不敢去抓她,姜嬷嬷、春棋和珊瑚又拿斗篷又拿纸伞地跟在后面。 果真是有事发生了!平日绝少开的中门,此刻竟大敞着,两具漆黑透亮的棺材就放置在大厅前方。 姜嬷嬷倒提一口气,惊慌地把攸君往怀中揽,“格格,你别看!” 攸君是吓坏了,但她随即想,这棺木里的人又是谁?它们往公主府送,表示是公主府的人吗…… 突然,外面响起急乱的马车声,声音几乎还未止歇,入宫一日的建宁长公主便由中门跌爬地奔进来,直到来到两具棺木前,她瞪大眼睛,一副要昏厥的样子。 送棺木回来的刑部官员恭谨地说:“公主,额驸爷和大阿哥已在今日寅时就刑,请节哀顺变。” “不——”长公主凄厉地发出一声长嚎,在这静夜里更教人不忍卒听。 她冲到棺木前,扯开覆住的白布,看见那紧闭眼的尸身,一边一个,都是她至爱的人。 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剧痛,大哭地说:“苍天呀!我的夫、我的子,你们罪不及死呀!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这二十一年的婚姻,就如一场梦,全部化为乌有。建宁长公主想到这几个月来所受的人情冷暖,以往爱护她的人,全都转过身去,连皇额娘也不例外,她求呀求的,哭着求、跪着求,皇额娘竟只是丢给她一句——
“你和额驸爷日日同床共枕,世霖又是你的骨中肉,你竟连他们要造反也不知道?你管不了他们也就罢了,总不能当个又瞎又聋的糊涂人吧?!”
吴应熊和汉人来往过密的事,她早就知道,但他是个极爱热闹的人,身在举目无亲的京城,总不能连交朋友的权利也没有吧?还有……世霖,和他父亲一个脾气,根本还是个孩子,又懂什么造反呢?
他们全都是为朋友所累、为吴三桂所累,没道理要他们牺牲生命吧?!还说什么为留全尸,只绞不斩,可恶不仁的朝廷,竟让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来杀他的姑丈和表弟,就只因为他是皇上吗?
建宁长公主哭得声嘶力竭,心中忿忿不平,抚着棺大喊,“苍天呀!先皇明鉴呀!这是您当年给女儿许的婚姻呀!那时,我不想嫁给应熊,是您逼我嫁,嫁了之后,现在又硬被逼得当寡妇……您不该替我作主吗?您在天之灵能心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