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攸君在北京已有未婚夫,就是芮羽福晋的儿子征豪。”阿绚补充道。
还有呢?再加下去,第五、第六、第七……他全不在乎!反正,他无意去抗争,若一意强求,只会把攸君愈逼愈远,唯有以退为进,他愈表现出淡漠,大家就愈失去戒心,攸君就能留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步步和他沉沦。
他不能接受她的出身,但她有错吗?就像他生为张煌言的儿子,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不是吗?
夜凄冷,攸君剪着莲瓣型的蜡烛,烛凝如泪,一股幽幽的香传散,窗台上的串铃子冷冷地响着,恍若在水中。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每到一处,总会挂起串铃了,好让北京美好的回忆入梦来。但现在,串铃子却使她想起张寅青,那个黝黑英挺又幽默自负的男人。 他竟然上门来提亲呢!
她该是受宠若惊,还是早有预感?为了这串铃子,他们还闹了三次风波,一次是被他丢进草丛,一次是险些被他留在乞丐堆里,一次又愤而要将它弃于沟渠。他对它的百般厌恶,称它为该扔掉的破玩具,是一种妒忌之心吗?
可他是找错对象了!
攸君歪坐着凝视串铃子,铜色纯暗,宝石已暗淡,只是声音还清脆。她听着听着,沉入了梦中。忽地,串铃子叮当作响,感觉不太一样,有雨、有海、还有清晰的呼唤……
她睁开眼,串铃子闪着极美的光芒,铜晶亮的黄、银晃晃的白、宝石如新,加上未见过的珊瑚、琥珀、翠石和粉贝壳……攸君直直的站起,看到了在黑暗中的张寅青。 “你……”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给你来换新玩具了。”他轻声地说:“我花了三天收集、用三天打铸,比你原来的那个还漂亮又珍贵吧?” 攸君缓缓的触摸站,是太珍贵了!她忍着激动的情绪说:“这都是你随身用过的剑,还有你上山下海收集的宝物,对不对?” “是的,它们是我的世界、我的家,我全部送给了你。”他说。 “你不介意我的家世吗?”她细声问。
“当然介意。”张寅青回答,“但我还是想娶你!你可以像你的阿绚阿姨,抛弃过去一切,做我张寅青的妻子,不再提满州或吴三桂,不要让上一代的恩怨插足我们中间。”
抛弃过去?包括她可怜的额娘吗?
攸君摇摇头说:“不!你错了,阿绚阿姨并没有忘却过去,她只是选择了自己的未来,而且,我从来不以身为吴家人或满洲人为耻。虽然吴三桂在你们眼里是叛国之臣,但他却是疼爱我的爷爷,他也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乱世里求生存而已。
“至于我的满族家人,他们与你并无不同,都希望平安和乐,他们努力的学汉文化,与汉人通婚,希望中土强盛,你若要娶我,就要接受我这两种血统,不必委屈或隐藏,就像你师父待阿绚一样,没有一点不平等。倘若还有介意之心,我就不会快乐,又何必提嫁娶之事?”
张寅青没想到她会摆出这等高姿态,他以为她会感激涕零,认为他做人有情有义,为了爱她,不记国仇家恨、不计前嫌,以宽谅来牵就她。结果,她不要他的宽谅,还以她的家世为荣。天呀!她不是说她很抱歉吗?
“看样子,你是不需要我的串铃子了!”张寅青生气地说,并把珊瑚翠石弄得当当作声。 “嘘!你要吵醒庵里所有的人吗?”攸君紧张地制止他,又蓦地想到,“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这小小的白衣庵能奈我何?就是你们北京的皇宫大内,我也能来去自如,顺便提出你们皇帝的脑袋瓜子。”他没好气地说。 “嘘!你小心杀头呀!”她再一次警告,“北京是近畿之地,高手如云,别说紫禁城,就是我家的公主府,也是侍卫林立,乱闯不得的!”
张寅青盯着她,眼中又慢慢的有了光彩,“好!你要当大清格格或大周公主都可以,我可不像我师父那样顾忌重重,只能偷偷的到北京,偷偷的带出忠王府格格。我呢!要大大方方的抢,抢得天下人皆知,看你们吴家、满清朝廷,或者我的漕帮兄弟,到底有谁能阻止得了我!”
“张寅青,你非要闹得天下大乱吗?”攸君不敢相信他会任性到这种地步。 “你不是要我不介意你的出身吗?好啊!我不介意啦!”他两手摊开,很正经地说。
攸君面对他,竟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笑了,这不合时宜的笑,却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放松心情的笑,从她父兄被杀,被迫离开公主府,长期战争的阴影,她觉得肩上的重担倏地减轻。
仅是张寅青的一句“不介意”,看他将吴家、大清和漕帮都踢到天涯海角,像几个打架的丑角。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无法自拔,而且是非爱不可的爱! 只有他,能揭开她的面纱,让她清清楚楚的看着阳光! “你笑了!我真喜欢你的笑,仿佛除了你那美丽剔透的心,外面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张寅青情不自禁地说。
对他而言,这样把吴三桂、满清和漕帮,以近乎戏谑的口吻嘲弄,这还是第一次,但感觉真好,那肩头的木轭暂时卸下,他和攸君便像两只飞鸟,愉快地在蓝天飞翔!
而他也发现,从小卧着反清薪、尝着复明胆长大的自己,早已不像父执辈们,如此悲愤的沉溺于亡国之痛中。他这小祖,其实更关心的是漕工们的福利,及天下苍生的安和乐利。
满州、吴家,甚至台湾的郑家,谁对百姓好,谁就是王,如果还一律是征服者的暴力统治,陷中土于水深火热,那他自己就是王! 张寅青也随着攸君一起笑了,他想解开攸君内心的纠葛,没料到也令自己脱去那始终压得人不舒服的枷锁。 倏地,攸君停止笑容,忧郁似乎又要回到眉间。 张寅青率性地拉住她的手,也不管她的脸红,说:“你要嫁给我,对不对?” 攸君想缩回手,但他却握得死紧。“我一直没想到婚姻之事,我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北京看额娘。”
“北京?该死!我怎么忘了靖王府的征豪和你订过亲呢?你一回北京,不就是入了他们的瓮了吗?”张寅青看了一眼被丢在一旁的旧串铃子,“那玩意儿也是他给你的,对吗?”
攸君怕他再误会,忙解释说:“那的确是征豪的,但当时我二十岁,他才十五岁,不过是孩子般的赠予。我也说过,留着它,是对童年的回忆,从我离开北京后,这门亲事就算是取消了,我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了。”
“我才不管亲事如何,我只要确定你的心在不在我这里。”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你愿不愿跟我一辈子呢?” 他难得的温柔,让攸君两眼濡湿,那梨花带雨的娇容,更令张寅青情不自禁,胸中澎湃的热血,使他冲动地拥住她,唇含住她的唇,缠绵辗转,无法自己。
他们已非初相识,又日夜相处了那么多天,总不免比一般陌生男女亲密,如今花前月下,又肌肤相亲,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攸君颤抖地感受他那男性的力量,他们之间那焚烧在理智边缘的热情……她突然想到在流民帐篷中,男女交媾的一幕,而他们此刻身在白衣庵内…… 不!攸君猛力地推开张寅青,他的肌肤像熨人般地烫着她,“不!寅青,你放开我!”
张寅青倒是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很快地后退,急喘着气说:“我能自制的,我还想测试我们的极限呢!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对你,你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太重大,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攸君的双眸晶亮,双颊艳丽如玫瑰,她用手帕擦着他脸上的汗,温柔地说:“你违背家人、族人,我也违背家人、族人;你骄傲,我也骄傲;你想解脱,我也想解脱。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只要我了却心愿,一定跟你。”
“攸君……”他动情地说。 “但你以后千万别在深夜来白衣庵了,万一被发现,我们的机会就会被断绝光的。”攸君说。 “谁教我太想见你了!”他想想又说:“不过,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可以在公开的场合见面。” “公开的场合?”攸君不解。
“你瞧!我现在已表明对你没有兴趣,也无所谓了,你是我师母的亲人,她必会邀你来玩,你也不必躲。这样一来,我可以常常看到你,你也能够有机会了解我,熟悉我身旁的人与事。”张寅青计划着说。
“将来我跟了你,他们也比较能接受,是不是?”攸君聪敏地说。 “攸君,正如你的名字,无忧君,我是真的希望你快乐呀!”他轻捧着她的脸说。 他们静静地相偎,听着铃声,今夜无雨,带着天上人间的欢乐。 三更天,攸君催他离去,并叮嘱他不要再冒险。 临走前,张寅青还不忘说:“把征豪那老掉牙的串铃子丢了吧?” “不!我怎能因为有新的而忘了旧的呢?”攸君说着,将那已斑驳的串铃子挂在另一边。 “怎么看,都比不上我的。”张寅青调侃地说:“比不上我的人、我的心!”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两串铃子同时响起,铃铃铃、当当当,像在唱着两首节奏不同的歌,清亮的是情深似海,低哑的是往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