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君突然觉得这异乡的夜好美,几乎像回到十二岁以前,在公主府无忧无虑的日子。她看向张寅青,那男性化的侧脸带着刚硬的线条,他的玩世不恭和潇洒狂放,常教人忘记他的成熟,他的年纪应该大她许多吧?或许都娶妻生子了呢?
攸君发现,她非常不喜欢他属于别的女人的念头,不禁试探性地问:“你的妻子呢?她会不会抱怨你长年在外呢?” “妻子?”他像是被什么呛了一下,“我像个成过亲的人吗?”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
她可爱的脸庞如此严肃,令张寅青忍不住又要逗她说:“嘿!我有个主意!既然我们都父母双亡,又同来自富商之家,标准的门当户对,举世无双的匹配,你何不嫁给我呢?”
闻言,攸君脸色发白,心跳得极快,惊愕中只能说,“你……你是在开玩笑吗?” 张寅青站了起来,一副很正经的样子,接着手一摊,语气一转说:“当然是开玩笑的啦!” 攸君暗暗地呼了一口气。开玩笑!在她的环境里,敢对她开玩笑的人少之又少,只除了世霖哥哥,而那都是欢笑的时刻…… 倏地,窗内的烛火暗去,表示夜已深,那对老夫妇已经就寝。 张寅青说:“早点歇息吧!我明天就陪你去找你的姨婆。”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呢?”攸君问出心里的疑惑。
“对你好?不!我张寅青从来没对人好过,我只是正好也顺路要到苏州去而已。”他扬扬眉又加了一句,“不要对我掉以轻心喔!永远要记得第一夜我们相遇时,我那居心不良的样子。”
攸君笑了,温柔地说:“无论如何,我仍要谢谢你。”
他凝望着她走进屋的背影,要逗她展颜一笑真的很不容易呵!但说也奇怪,在她面前,他就是摆不出真正的架子,不是虚张声势地和她胡吼一番,就是装小丑地嬉笑怒骂,没一刻显出自己的真心。
其实,攸君若了解他,便知道他从没有在乎过任何一个女人,偏偏他摸不透她,或许是因为如在雾中,所以不敢太认真。他有种感觉,自己若对她认真了,某处就会有把利剑飞来,深深地、直直地插进他的心口。
不管是绫罗绸缎、蓬头垢面,或者是青衫布衣,她都是不折不扣的致命武器呃……
第五章
注定
北半响为横云髻影, 莺羽衣轻, 腰减青丝胜, 一曲游内战闻玉罄, 月华深院人初定。
——吴文英·蝶恋花
在一起旅行了数天后,张寅青和攸君之间相处得愈来愈融洽,仿佛多年的好友般。 而人聚必有缘,那微妙的情愫也在暗中滋长,张寅青是不用说啦!他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若不是被一个女人吸引,绝不会穷追不舍,又殷勤相待。
攸君自小深居大院,被两个特殊又隔绝的家族环绕,更经历过人世间的悲剧,根本不识人间平凡的情爱。只觉得张寅青一下子令她哭,一下子令她怒,种种的情绪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走出灾区,进入江苏境内,竟是一片升平繁荣。张寅青买了更好的衣裳,又牵来两匹马,让他们不再靠双脚跋涉。他在扶她上马的那一刻,攸君突然想到,张寅青算不算姨婆说的“可以嫁”的老实人呢?从此隐入他的世界,忘却过去,做个平凡的吴攸君,不也是个好结果吗?
想着想着,她蓦地脸红,羞涩的低下头,只怕被他发现。 然后,事情到了“格格堂”,达及最高峰,也跌入最谷底。 格格堂,攸君自幼就听过它的大名,那是太皇太后收芮羽为义女时,特别送给她的一份大礼。 “那本来是我顾家的祖产,只有小小几进的四合院而已,现在却成了名园。”芮羽曾说。 当攸君看到“格格堂”的钦赐扁额时,就仿佛看到了她的另一段人生,不禁泪眼盈眶,但是,转念一想,张寅青怎能随意进出这里呢? “这是我给你的惊喜。”他笑着说:“我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让你舒舒服服的住一晚了。” 格格堂内并不富丽堂皇,但竹帘石壁,楹窗雅舍,还有精巧的假山假石,非常有特色。 来招呼他们的是一对叫直叔、直嫂的老夫妇,而两人还真的认识张寅青,甚至亲热地叫道:“张少爷,又路过,来陪咱俩聊天啦?” “没错,师父吩咐过,若到江宁来,一定得绕到白湖镇看看,否则的话,回去要依帮规处置。” “你还是这么孩子气!”直嫂也笑了。 瞧那亲热劲,表示张寅青还是常客呢!觑着空,攸君忍不住问:“名为格格堂,就是大清格格住的,你又和哪个格格有关呢?”
“谁和满清有关?要不是怕惹大祸,我还真想把那块扁额当柴烧了。”他板着脸孔说。
张寅青竟是反清的?攸君愣在原地,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但他没发现她的异样,继续说:“这房子原是我师父顾端宇的祖宅,他的妹妹嫁给满洲王爷,满清为了笼络汉人,所以就盖了这莫名其妙的格格堂!”
顾端宇,南明定远侯,反清复明的义士……张寅青既是他的徒弟,必定也是反大清,又唾弃吴三桂的罗?而她身具爱新觉罗和吴家的两种血统,不就是他们最厌恶的敌人吗?
攸君如梦初醒,心一寸寸的凉了,幸好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则绝不会救她,说不定还会眼睁睁的看她痛苦而死,不是吗? 最快乐的时光,怎么会变成最绝望的一刻呢? 她无心再欣赏这屋子,而张寅青也感受到她心情的低落,以为她是疲累过度,忙安置她去休息。
那是敞着轩窗的小斋,风由竹林吹来,既清凉,又带着自然的乐声,只可惜攸君思绪烦乱,辜负了好气氛。她叹口气,坐起身来,视线突然被一本翻开的书吸引了。是谁才离开不久呢?攸君拿过来一看,是后汉书的孔融传。摊开的真正是孔家被抄斩时──
弃市时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诛。初女年七岁,男年九岁,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字方奕棋,融收而不动。左右曰:“父执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毁而不破乎?”……
安有巢毁而不破乎?这而书和这句话分明就像是要给她看的,六年前是小巢毁,六年后是大巢毁,她飞呀飞的,究竟能飞去哪儿呢? 攸君本来告诉自己不要哭,但啜泣声偏偏由喉间发出。 不知过了多久,张寅青掀开布帘,讶异地问:“你怎么啦?” 她给他一个小女孩似的答案:“我想姨婆。” “这里不好吗?跟着我很没趣吗?”张寅青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挫折感。 “不是。”她忙擦干眼泪说:“我只是担心姨婆,不晓得她有没有安全到达苏州?” “苏州离这儿不远,很快就到了。”张寅青安慰道:“来!我带你去看格格堂的几个特色!”
首先,他们绕呀绕的,来到一个大亭台,盈盈滴翠的竹叶触手可及,而四周的墙更是由光滑的竹拼成的。张寅青指指几行雕刻的字,若非借由黄昏的天光,绝对看不到。
“人生几回伤心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攸君念了一遍,然后说:“这是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我读过!” “你记得没错。”张寅青赞许地说:“这是我师父在格格堂留下的记号,表示无论如何物换人移,这儿永远是他们顾氏的家。” 他又带她到另一个房间,色调偏粉紫,像是女性的闺房,然而里面没有人的气息,连妆镜都是封着的,最醒目的是墙上两行秀美的刻字──月漉,波烟。 “这是格格留的。”张寅青说。 “芮羽格格?”攸君直觉地问。 “你怎么知道芮羽的名字?”他惊讶地问。 哦!说溜嘴了!她忙解释说:“你刚刚提过的。” 寅青没有印象,不过仍继续说:“不是芮羽格格,而是阿绚格格,她是我师父由清廷抢来的老婆,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阿绚?不就是传说中乘花旗而去的忠王府三格格吗?原来她是嫁给了汉人,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啊! 如今想来,芮羽必是知道的!而这格格堂,果真有两个格格……不!现在还多了一个她,或许她也该刻个什么,留待后人来寻迹! 在那天夜里,攸君由厨房里偷了一把小刀,在小斋的墙壁上,刻了孔融女儿说的那句话── 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 因为疲惫,因为力道弱,那几个字显得非常细小且模糊。
离白衣庵愈近,攸君的心也就愈矛盾,她终于不必再面对张寅青,但亦不能与他朝夕相处。她分不清哪一种痛苦比较大,就恍如一把锯子在她内心拉扯着,两头都是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