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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跟行吗?有一句汉语是怎么说的?对!虎落平阳被犬欺,今日就是这种状况,此刻能解她恨意的,就是在内心诅咒他。她真后悔自己的好奇心这么重,和芮羽说了那么多有关顾端宇的事。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宁可死,也不愿听到这杀千刀的名字!

  阿绚气呼呼地回到破庙里,看见耿继华正悠哉地吞着一碗稀饭,她的怒火更往上冒,只差没踢翻他的早餐。

  一整日她的心情都不能平静,闲着无聊,便叫吊书袋的耿继华把李后主、陆游、辛弃疾的诗,一首首背给她听,其中一堆哀江南、望江南和忆江南的句子,让他念得牙齿发酸,心里也发毛。最后,阿绚还不忘损他,“瞧你满腹诗书的样子,却不知学以致用,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都没有!”

  “我有学以致用呀!我爹所有的文牒文案,都是由我写的。”耿继华骄傲的表示。

  “还不全是拍马屁的文章。”阿绚就是看他不顾眼,“你们汉语中,有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和‘书生误国’的话,明明说的就是你!”

  “格格言重了!”他忙辩解道:“继华一心为大清王朝效忠,对格格的心足以明志。”

  “你是汉人,忠的该是明朝呀!你没听先皇说:‘明臣而不思明,必非忠臣’,你一点也不忠!”她说。

  “格格何出此言?你总不会叫我去投靠南明吧?”他脸色大变的说。

  阿绚发现自己又失言了,在懊恼之下,只好忿忿的说:“我讨厌这里,你确定我们能平安且很快就离开吗?”

  “会的,我爹得到消息,一定会释放张煌言的。”他说。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好奇的问:“你爹放了张煌言,怎能担保顾端宇不杀我们呢?”

  “这你不必操心。顾瑞宇是个重然诺的人,他说到便会做到,我们闽海一带的人都很清楚。”

  “好哇!你倒称赞起敌人的义气来了!”她冷笑的调侃他。

  “我……我……”耿继华的脸又涨成了猪肝色。

  阿绚将头一偏,知道自己是太过分了!以前在忠王府,她是一个多冷静平和的人,所以太皇太后才说她足堪大任。但瞧瞧她现在变成什么模样?在耿继华西前,是尖酸刻薄的恶妇;在顾端宇面前,又是咆哮泼辣地任性格格。

  这两种人都不是她,但她内心就是有许多不平之气,让她自己也无法控制。而她所不平的,无非是终身必须托付给耿继华这种没风骨又没有原则的人,他为什么不有一点点像顾端宇呢?天呀!她捂住心口,她是拿耿继华来和顾端宇做比较吗?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像犯了大错的孩子般,坐在那儿不能动弹。

  这一静坐,反而让她的心情沉淀下来。她走到窗前,看大院子那忙碌的一群,他们与她是处在不同世界的人。她此番南下的任务,就是嫁入耿家,来共同对抗所有反大清的势力,这是她如何也不该忘记的。

  黄昏时,笛声又起,但吹笛的人不是顾瑞宇,而是另一个削瘦的男子。他的曲调略带轻快,但也掩不住深藏的愁绪。

  “那个吹笛人是谁?”阿绚问潘天望。

  “他是大学士汪筹。”潘天望回答。

  “你们小小一个团,又是侯爷尚书,又是将军大学士的,高官还真不少。”阿绚看潘天望一脸不解的模样,便放柔声音:“你去问问‘江大学士’,笛可以借我吹一下吗?”

  “格格会吹笛?”他惊讶地问。

  “就是会才要借呀!”她正经地说。

  潘天望去外面。一会儿后,汪筹带着笛子而来,颇有礼貌地说:“听说格格要吹笛?”

  “解闷罢了。”阿绚端庄地说。

  汪筹那历尽沧桑的脸孔,摇明着不信她有多大的技巧。

  阿绚一接手,吹的就是昨夜顾端宇的三弄曲,她吹出的曲调没有男性的高昂,却多了女性的低柔。笛音传出,不但江筹和潘天望一愣,连外头的人都停下了工作。

  青鸟啼魂,缥缈入林间,音才落下,汪筹就鼓掌说:“没想到格格是行家!”

  “我现在要吹一曲‘西塞山怀古’,你会唱吗?”阿绚不管他眼中惊疑的神色,迳自发出第一个音……

  或许是因为阿绚吹得太忘我,汪筹忍不住和了最后一句。“故垒萧萧芦获秋呀芦获秋!”

  阿绚也像发抒了内心的郁闷,她轻轻放下笛子,就看见铁青着脸的顾端宇,站在几步之外。

  “瑞宇……”汪筹吓了一跳。

  “把笛子给我!”顾端宇说完,再对潘天望说:“带耿少爷到林子里去溜达!”

  “我……我不需要!”耿继华猛摇头拒绝。

  但潘天望却硬将他请了出去,一会见工夫,屋内就只剩下阿绚和顾端宇两人,她知道自己又激怒了他。

  “你这首曲子是哪里学的?”他豪不客气地问。

  “北京城。”阿绚决心不说出芮羽的名字。

  “跟谁学的?”他再问。

  “师父。”她简短地说。

  “你师父是谁?”他一点都不肯放松。

  “我的师父又与你何干?”她头一昂的拒绝说清楚、讲明白。

  “如果这笛曲是我做的,就与我有关!”他冷冷的说。

  阿绚感到意外极了,芮羽为何没告诉她呢?但事到如今,她也只有死鸭子嘴硬的说:“那你得去问我师父,我师父再去问他的师父。你的曲作出后天下人皆可吹,由南到北,你是问不完的!”

  顾端宇看了她一会儿,脸色渐渐转为正常,但眼眸中的波涛仍在,“这天下人人都能吹,就你这个满洲格格吹不得。”

  “为什么?”她不满的问。

  “先说潘天望好了,他是十一岁那年,清军攻舟山,全家被杀,一人流浪到钱塘江边,差点饿死,才跟着我的,再说昨日替你划船的王鼎,他则是你叔父多铎下南京那年,遭到灭门之祸,独自偷生至今。”

  他顿一顿又说:“还有为你唱曲的汪筹,他的妻母为清军所辱,上吊身亡,他悲愤地剖开她们的肚肠,为她们洗涤干净,才忍痛下葬。”

  “太多太多数不完的悲剧……事实上,有哪个投身反清复明的志士,不是背负着一身的血债呢?而你这造成他们家被人亡的满洲格格,居然还吹这种忆故园的曲子给他们听,你这不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洒盐吗?你怎能这么残忍?”

  阿绚听到那些故事,人都呆了,心像是放了一块铅石那样重。

  顾端宇再瞪着她说:“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一条铁律。但不能说你们占据紫禁城的人,就高人一等。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我们因为你是女流,所以才善待你;如果你是个男人,此刻脖子早就断裂了!”

  他说完,便举起手中的笛子,在她面前折成两截。那“咔”地一声,像利刃般刺进她的心里。

  他走后,阿绚愣愣地坐下,觉得她的双手因她父祖的征服,也染满了洗不净的鲜血。而她十九年来的锦衣玉食,亦是用许多人的生命去换来的。

  整晚阿绚都很安静,她的目光随着天上的月移动着,她想起学那些曲调的经过,芮羽把它们当作一门技艺在教,即便提到背后的哀痛,也是淡淡的,几乎不着边际。

  阿绚学得非常认真,但她纯粹是用美的角度和对汉学的崇拜去学习,她哪晓得每一个音和每一句词,对顾端宇而言,都是痛苦的印记呢?

  她是满洲格格,她真的不该学,也不配学,她更没有权利去吹给汉人听,不是吗?她曾以为自己是稳重世故,但现在看来,就世局的惊涛骇浪而言,她不过是个天真的孩子而已。

  更惨的是,她将嫁入耿家,只会随着耿家变得更愚昧、更无知,当一颗不再有生命的政治棋子。

  顾端宇是注定会为复明而亡命,而她则注定要为大清而牺牲,这些都永远不能再改变了吗?她越想心越乱,在朦朦胧胧中睡着,却又陷在许多噩梦中。由天地八方挣脱而出黑魅鬼影,它们拉住她的手脚,嘴里呜呜的叫着,一直想要扳她的身体、压她的头,要她行跪拜礼。

  “拜什么?我已经要嫁人了呀!”她挣扎着。

  “谁管你嫁不嫁人?我们只要你跪拜死在大清手下的冤魂!”众鬼说。

  “不!我没罪!我没罪!”她喊着。

  猛地,她惊醒过来,四周静得可怕,比梦中的凄厉追逐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不敢睡,也不敢醒,深怕两边都有黑夜的陷阱,这种怪异的经验,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用脚踢了踢耿继华,他睡得和死猪一样,大院子里仍是小小的营火,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

  阿绚再也受不了,跨过门口席地而眠的潘天望,轻轻地走到营火旁,还差几步,顾端宇就回过头,眼中布满疑问。

  阿绚学他的沉默,一言不发地坐下。

  “你要去林子吗?”他终于开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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