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羽每次一这么想,就不禁想更疼爱阿绚,把她当成自己所没有的知心姐妹了。
阿绚也把大四岁的丙羽,看成是亲姐姐。她是大清入关第一年生的,一落地就跟了汉人保母卢氏,她自幼讲满洲话亦懂汉语,所以,当她初见芮羽时,便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
而芮羽一身的诗意及织秀,更与其他满人姐妹不同,那股特质深深吸引着一向养尊处优又不知民间疾苦的阿绚,这忠王府的三格格,当然免不了要常来打扰靖亲王府的福晋了。
阿绚拍掉裙上的柳条花瓣,她那如月般清明的眸子,恰巧遇上了芮羽盈盈的笑眼,忍不住就问:“福晋笑什么?”
“你这模样让我想到一种花。”芮羽说。
“什么花?”阿绚果然好奇地问。
芮羽想一想,又笑过说:“我不直接说,干脆打个诗谜让你猜,怎么样?”
“好呀!”阿绚对汉人的诗词最有兴趣了。
“谜面是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芮羽缓缓念着。
阿绚咬了咬唇,从字面上她实在猜不出。泛崇光……雾空蒙……她灵机一动,高兴地说:“有了,这是苏东坡咏海棠的诗。这花就是海棠,对不对?”
“你真聪明!”芮羽称赞她说。
“因为我最喜欢苏乐坡的诗词,全都背熟了呀!”阿绚说。
“你也真怪,不像一般女子爱柳永的‘晓风残月’,而去喜欢上苏轼的‘大江东去’。”芮羽说。
“柳永的词太哀艳扭捏,不如苏轼的洒脱奔放,这才符合我的个性。”阿绚说完,又催道:“再来再来,还有什么花可以让我猜的?”
芮羽头一低说:“听好,‘身葬春风不自哀,仍将零落迎春来。应是春光第一枝,为报百花向阳开。”
“哈!太明显了!不就是梅花吗?”阿绚说。
“再一个!”芮羽也起了兴头,“‘纷纷青子落红盐,正味森森苦且严;待到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猜一种水果。”
这就难了!阿绚支起腮,想了半天才说:“不行!我得写下来,逐字好好地研究。”
说着,她便走向石桌,取来纸笔。
“不必了!这是我的错!”芮羽突然想到说:“这谜底是‘橄榄’,你恐怕没吃过,又怎么猜得到呢?”
但阿绚仍依在石桌,并没有回应。
芮羽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只见她指着云纹纸上的一首诗意道:“王璇楼船下盖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获秋。”
“唉!这首诗你可不要背下来呀!”芮羽连忙夺过来说。
阿绚了解地说:“芮羽,你心里还想着南方吗?”
“怎能不想呢?南方是我的故乡,亦是故园,是我内心永远的痛。”芮羽这种话,也只有对着阿绚才敢说。
“即使是靖王爷的情深义重,都无法使你不痛吗?”阿绚问。
“靖王爷对我好,太皇太后对我好,我是再幸福不过了。”芮羽停一下,又说:“然而,这种幸福是心不安理不得。尤其我知道南方有个人恨我,认为我有辱门风,如果能的活,他会一刀杀我毙命的。”
竟然有人会恨这么一个温婉的女子?阿绚仔细一想,恍然大悟:“你所说的人,是不是南明定远候顾端宇?”
“是的,就是我那一心想反清复明的大哥。”芮羽叹气说:“他原是连降臣也不准我嫁,现在我竟委身于大清王爷,又有个格格封号,他不知气得如何诅咒我呢!”
“难道他不希望你有个美满的归宿吗?瞧!靖王爷多爱你,太皇太后多护着你?我们大家都喜欢你,从不去分满人或汉人,他的度量为什么就如此狭隘,连自己妹妹的快乐都容不了呢?”阿绚以她的观点分析。
“你不懂。当一个人身陷国仇家恨,是什么都进不了眼的。我也有恨,只不过被王爷的爱消弭了。”芮羽说。
“我当然懂得国仇家恨啦!像我的舅舅家叶赫那拉氏,在太祖的时候被灭国;但他们归顺后,一直得到恩宠,还做到高官,这不是比冤冤相报,不断杀戮好吗?”阿绚自以为有理的说。
“你父母两姓都属于满洲人,只是部氏不同,要融合也容易些。但满汉相差太多,若有一方不让步,或一点不能妥协,征战就会持续下去,绝非一两代所能平息的。”芮羽说。
阿绚认真的思索着这一段话,才要接口,九岁的兰格格一路飞奔而来,后面的奶妈则抱着一岁多的征豪紧跟着。
“杏花酥和桃花片全都炸好了,可以吃啰!”兰格格高喊着。
“太好了!蜂蜜沾好了没有?”阿绚迎了过去。
“都沾了,还有藕粉和桂花糖呢!”兰格格说。
这时,阿绚的贴身丫环,也是卢嬷嬷的女儿霞儿,匆匆绕过九曲廊而来,“三格格,福晋派人来,说慈宁宫里传旨召见,车轿正在等呢!”
“你快去吧!”芮羽也紧张起来。
“有什么事呢?不会是小皇帝又要找我玩了吧?”阿绚纳闷地说。
由于玄烨的奶妈曹太太,和阿绚的奶奶卢嬷嬷是表姐妹的关系,从小几个孩子便玩在一块。玄烨得过痘,脸上有麻子,常被别的小孩嘲笑,长十岁的阿绚就以小姑姑的身分,一直在保护他。
如今八岁的他,已登基为帝,在小大人的外表下,仍是孩童,不时就要找阿绚进宫陪他下棋聊天。
“无论如何,别误了时间。”芮羽已叫人打点。
阿绚坐上马车时,还不断可惜自己没吃到百花宴。她没想到,这回入宫,不是陪小皇帝下棋,而是自己成了政治斗争中的一颗棋子。 康熙元年,阿绚以前那种王府格格既单纯又无忧的生活,从此就要结束了。
阿绚和母亲来到慈宁立时,感到特别安静,似乎左右的人都被摒退了,不像平日进宫来请安闲话家常的样子。
她们被引到近寝宫的小厅,有一会时间,太皇太后才出现。跪安完,连贴身的宫女也都被遣到外头长廊。
“阿绚,大喜呀!”太皇太后看着侄女,笑吟吟的说。
“回太皇太后,喜从何来呢?”阿绚不懂的问。
一旁的福晋已猜出八、九分,脸上也不禁绽放出笑容。
“你的好事呀!”太皇太后说:“人家说,姻缘到了,什么都挡不住。就在前几日,喀尔喀亲王的儿子入朝觐见,说在西山马场远远看到阿绚,一见便倾心,就立刻赶来求婚了。”
喀尔喀在漠北,那不是迢迢千里吗?福晋脸上的笑容瞬时没有了,只是简单地说:“那位喀尔喀贝勒可知道有关阿绚的谣言?”
“当然知道。他说他也是死了两个妻子的,命够硬,不怕阿绚。”太皇太后说。
什么?不但天遥地远,还是继室,而且阿绚还有被“克”的可能?福晋面有难色的说:“太皇太后,这……”
“你不放心,是不是?说实在的,这位贝勒爷的人品,我也不太再欢。”太皇太后突然目光一敛,变得很正经的说:“我现在要谈的是另一椿婚事,这媒还是建宁长公主和四贞格格做的。”
建宁长公主是太宗的第十四个女儿,大清为了招抚吴三桂,要他尽心去打桂王,特在顺治年间,将公主许给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以表示真心诚意的器重。
四贞格格则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为太皇太后收为义女,自幼抚养在宫中。如今嫁给总督孙延,代替已死的父亲,掌管广西的旧部。
听到公主和四贞的名字,福晋的心又一沉,“她们是替谁来说媒呢?”
“靖南王耿仲明的第二个儿子耿继华。”太皇太后说。
这不是比喀尔喀亲王的儿子还糟吗?福晋说:“回太皇太后的话,耿家是汉人,又位在南方,大概不太适合阿绚吧?”
“耿家可不是普遍的汉人,而且,长公主能嫁给吴家,阿绚就没有理由不能嫁到耿家。”太皇太后板起脸道。
福晋这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了,格格怎能跟公主比呢?她赶忙解释:“长公主是嫁得好,吴额驸文武全才,和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臣妾担心的是……不知耿继华的人品如何?”
“当然是英俊有为啦!否则,长公主和四贞格格也不敢随便介绍,不是吗?”太皇太后说。
“那耿家在乎阿绚……的事吗?”福晋指的是前头死了两个未婚夫婿的事。
“他们欢喜都来不及,哪会计较?”太皇太后看着阿绚低垂的脸,“阿绚,你也不要觉得委屈,我一向拿你当女儿看,绝不会害你的。”
“阿绚明白,阿绚的婚事已经让太皇太后操太多心了。”阿绚第一次开口说话。
“老实说,我内心也为你有着一番计较。”太皇太后说:“那个喀尔喀贝勒性情暴躁,和心细的你也不太适合。至于耿继华,他虽生在武人之家,是嗜书成性,为人彬彬有礼,比他的父亲及哥哥都好太多了。依长远的打算,把你嫁给耿继华,将来靖南王的爵位也由他继承,到时你也就是个福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