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茵此刻心情太乱,根本没有余力再面对他,即使是简单的招呼,也都有如千斤重般无法出口。她很稚气地躲人一棵树后,再一次如骆驼埋入沙堆般想逃避现实。
四周静得连呼吸都差一点停止。
何永旭的身影经过,追出大门,消失在街上,但没一分钟又走回来。他左顾右盼一会儿,才慢慢踱往礼堂的方向。
孟茵依旧窝在原处,耐心地数着时间。云遮月,月又破云而出,一切沉寂到风吹树梢的声响都悄然安静时,她才由藏匿的地方走出来。
校门口的大灯照到她的脸上,此刻她觉得冷,只想快点回家。倏地,一个人由阴暗处钻出,出其不意地抓住她,吓得她魂飞九霄,差点放声尖叫。
“别怕,是我!”何永旭冷静地说。
“你不是回礼堂去了吗?”她惊魂未定地说。
“没有,我在另一棵树下。”他放开她,脸隐在阴暗中说:“等你出来。”
孟茵说不出话来,这下子可真糗极了,小家子气加孩子气,何永旭一定觉得她和从前一样,不成熟又不懂得进退。
“为什么要躲我?”见她不吭声,何永旭问,语调不似方才的平淡,反而正常得像老友重逢。
“我没有要躲你……”发觉这话太没有说服力,孟茵又加了一句,“只是看到你太意外,临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连朋友之间友善的谈话都没有?”他定定的看着她问。
“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她轻声说。
有一群人从礼堂里走出来,諠哗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孟茵和何永旭同时朝外面的人行道走去。
“你这些年好吗?”他有礼地问。
“很好。”她想想又回问:“你呢?”
“也不错。”他说。
寥寥数句,没有细节及内容,比陌生人更陌生,他为何还要在静夜中等待她呢?孟茵好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你该回会场了。”她提醒道:“我也必须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他迟疑一下说。
“不用了。”她慌忙道:“我家就在附近,没几分钟就到,不必麻烦,真的。”
“你家怎么会在这一区呢?”他一说完,便恍然大悟,“哦!当然,你已经结婚了,当然不住在娘家。”
孟茵本能的想要否认,但又顿住。何必说出她未结婚的事实呢?何永旭若晓得,又一定会有许多“为什么”,而她又得解释个半天。此时,她实在没有这个精神和心力了。
“你真的不用送我。”孟茵几乎是半恳求地说:“我家就在前面几条巷子,你快回去,不然……不然你妹妹找不到你,会不高兴的。”
她本来想说女朋友,但那也会衍生出另一堆问题。
“几条巷子也不见得安全。”何永旭坚持的说:“台湾的治安不比从前,妇女千万不要冒险在夜里独行。我真不懂,你……你丈夫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呢?”
不想继续这随时会露出破绽的话题,孟茵只好让他护送。两人一长一短的影子映在街头,这情景好久不曾有过,她掩住内心的伤感情绪,先开口说:“你这几年在科技发展和研究工作上,似乎都做得有声有色。”
“你都在注意我吗?”他出奇不意地问。
“报章杂志的字写得那么大,想看不见都不行。”她的脸微微泛红。
“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长住吗?”他问。
“我回来几个月了,打算住下来。”孟茵简单地说:“国外待久了,还是喜欢自己的家。”
“我可以了解身处异乡的苦闷。”何永旭点点头说:“我听于太太说,你到了俄亥俄州?”
“是的,我在那儿拿了电脑硕士。”她实在很怕谈这个话题,主动又说:“我现在在一所专科教书。”
“电脑?”他很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学教育或文学方面,没想到你会走那么尖端的科目。”
“玉磷也有相同的反应。”她不服地说:“为什么每个人都一副不信的样子?我学电脑有错吗?”
“没有错。”他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笑容说:“可是,你还是那种清清纯纯的模样,和四年前那个个孟茵比起来,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那可不行!”孟茵不知他是赞美或讽刺,忙自嘲地说:“我可是经过一番历练,也长了四岁,不愿意再像个小女孩了。”
“别忘了,我也长了四岁。”他望着她,带着笑意说:“在我眼中,你永远是个小女孩。”
两人聊着,几条街一晃即过,很快便来到孟茵的公寓前,她所指的三楼一片漆黑。
“他不在吗?”何永旭抬头看看三楼问。
孟茵有好一会儿不解这个“他”是指谁,而后才匆匆说:“哦……呃!他……他不在。”
“我送你上去。”他说。
“不必了!我们这一区很安全,瞧!门口还有警卫呢!”
她不给他争辩的机会,“再见!很高兴见到你。”
孟茵和警卫打声招呼,就头也不回地进入电梯。
她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从前和何永旭的每一次约会一样,由阳台往下看。何永旭并没有离开,而且还抬头看她,孟茵有若做了亏心事被抓到的孩子般朝他胡乱地挥挥手后,便躲回屋内,许久才平息那如擂鼓的心跳。
过一会,她又忍不住探出头,何永旭已经不在那儿了,只留下满巷萧索的夜风。她初次发现,住家前面的这条巷子,在夜晚时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好了!像为四年前不愉快的结局做补偿般,他们今晚和善地闲话家常,也算为彼此间画下一个有风度的句点。
不谈过去、不论纠葛,见面说话却没有想像中的困难。
何永旭仍如此温文儒雅,一举一动都很有分寸,仿佛他们不曾有过那些不堪回首的争执。
本来嘛!男婚女嫁早不相干了,何永旭方才和她的一席谈话,不过是好奇,加上他天生体贴人的个性而已,只有她,还这么沉不住气,遇到他就会忍不住慌了手脚,真是太没出息了。
由今夜的重逢,孟茵才体悟到,往事的回忆是很美的,但有时候那份甜美,也可能化为必须独自吞饮的苦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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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旭低咒一声,他又错过右转路口,还得重绕一圈才能回到何咏安的竞选总部。最近他老是这样心不在焉的,都是孟茵惹的祸,也只有她才能扰得他心神不宁。
四年了,她比以前更加的自信美丽,然而,她仍是原来的孟茵,喜欢玩捉迷藏,急了就躲。想到此,何永旭不禁笑出来,那晚他追到校外,左右不见人,心想,她的脚程不可能那么快,他就猜到她必是藏在某处。
这些年来,他由孟茵的教训中,学会比从前更有耐性。
她躲,他就等,而她也真有能耐,足足躲了十分钟,他心里本来是有些怒气的,但看到她受惊的脸孔,气也就自然而然的消去一半了。
表面上他是和颜悦色,但心仍痛着,那年淡水河畔,孟茵只当情人和不会嫁给他的话,确实是给了他狠狠的一击,让他三十几年来一向有条理的生活整个迷乱,甚至在和吕淑仪离婚时,也没教他这么失措过。
激动后,他曾有问过自己,他是不是太过迫切,所以吓着她了?为了体谅她的年轻,不想给她压力,因此他不再找她,只静待她的电话,等她自己理清两人之间的-切。
结果她所做的,竟是和别的男人订婚出国!
何永旭第一次明白到,为什么有人会冲动地想杀人!那时他真想把孟茵抓来,狠狠地摇她一顿,问她怎么能够把吝于许给他的婚姻,轻易地给了别人?
当陈玉磷说孟茵已和对方认识一年时,何永旭的心更寒起来。她果真是那种不甘寂寞,想找点生活刺激的女孩吗?
他就真的被她玩弄欺骗,差点栽在她手里吗?
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令他面对很多事时,不再只是看表面,山不见得是山,水不见得是水,他学会更圆融婉转的处世方式,也渐渐明白林圣光所谓的道德与不道德的说法。
比如说,以前独裁是对,今日独裁是错;以前贞洁牌坊是真理,今日看来是残忍愚昧……道德标准是因时因地而变,孟茵的所作所为,就如吕淑仪当年的决定一样,有她们自己的立场,他虽无法苟同,但也没有评判的资格。
在痛苦了—阵子后,他只能说,以他的年纪,早不适合儿女情长那一套了。
然而他不懂的是,为什么一听到她回台湾的消息,他就忍不住想见她?其实,他并未特别的想知道她的近况,他想要的不过就是看看她而已。
没料到的是,这一看,又看出新的思念,她的一言一行仍是止不住地牵动他的心,就像他们初相遇的那一次。
唉!不能再让自己纵情了,往事已矣,她已为人妻,有了那夜友善的谈话,也算了却一段心事,他还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