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说的女孩子也是其中一个吗?」芷乔问。
「是的。他们的车就停在桥旁边,鞋子衣物就放在桥墩上,一大清旱被晨跑的人发 现,遗书上说她们不想活了。至今,警方还没有找到她们的尸体。」尚恩低低说。
「她们?」芷乔不解地问。
「她和它的母亲。」他回答。
「哦!」她动容地说:「她们为什么要自杀呢?」
「生存的压力和其他种种因素吧!不过那是她母亲,她是被逼的,她才十七岁,正 是欢笑的年龄,怎么会想死呢?你说对不对?」他的声音带着痛苦。
芷乔将前后连貫,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所以你说我二十一岁,你把我当成 她。她就是那张你最珍惜的笑脸,就是你为她苦学中文的女孩子,我猜对了吗?」
「对一个失忆症的人,你的记忆力和联想力还真好。」他并不正面回答她。
「因为有一大半的脑袋失灵,所以对后来的事就特别细心,大概是想弥补那片空白 吧!」芷乔不想话题岔开太多,继续问:「你喜欢她吗?」
他看她一眼,彷彿她又丟下一个难解的题目。
「我和它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缓缓地说:「她是个很很有意思的小女孩,內向害 羞,使我想起夏季山野的白色芒花,极美又极脆弱,总在一片白雾茫茫中。」
「她不喜欢你吗?」她希望他再多说一些。
「在她眼中,我是个复杂得头上可以长出六只崎角的怪人。她常和其他人笑得很开 心,一看到我就把嘴巴闭紧,人躲得远远的。」他又看她一眼说:「我想她很怕我吧! 」
「怎么会?我觉得你很好呀!温文有礼,看不出来你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芷乔真 心地说。
「真的?你不认为我可怕吗?」他的脸上有一抹好大的微笑,似乎她的话令他心情 开朗。
「一点都不!」她很肯定地说。
「可惜她的想法却和你完全相反。」他又说,但已没有方才的伤感,「她十七成那 年,我再也控制不了想接近她的欲望,所以假借学雕刻之名,请她当模特儿。没想到她 一口答应了,我当时兴奋得要飞起来,回学校时,开过高速公路出口好几英哩都没有发 觉。」
「然后呢?她不再怕你了吗?」她问,听尚恩这么谈别的女孩,心中有些酸酸的。
「事情没有想像的容易,她可以让我左右地仔细观察她、雕刻她,却把心灵关得紧 紧的。」他自笑一声讯:「我本来以为它是个小女孩,像一本童话书般简单明瞭,只要 开启頁犀,便能解答一切,可是我发现,这本书裹尽是我看不懂的文字,再浅显的意思 我都不明白,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请她替我詮释。」
「我没听过那么奇怪的关系。」芷乔喃喃地说。
「是很奇怪。我可以解最深的数学题目,看出DNA最微妙的变化,算出全盘棋局, 演奏最复杂的音乐,却看不透它的心,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他顿一下,又轻轻说 :「不过一切都没关系了,她已经死了。」
好悲哀无奈的话,芷乔心如刀锋划过,隐然作痛。
「你一定非常伤心。」她说。
「是的,大概这一生不会再有的伤心了。」尚恩叹口气说:「我常到金门大桥,想 唤回她的魂;我甚至一整夜躺在桥边的草丛上,看着满天星斗,妄想与她对话,我是不 是很傻呢?」
芷乔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感动地说:「不,你不傻,你喜欢她。」
他没有对这句话回应,只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脾,英俊的脸上有今人 心跳不已的专注神情。突然,他低下头来,吻住她的唇。
这敏感、前所未有的触碰,让芷乔吓一跳。在措手不及下,那滑涼上的火热,碎地 燃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愉悦感觉。他进一步搂住她的腰,她也情不自禁地靠向他。
当他要再深入时,芷乔清醒过来,立刻推开他,满脸通红,语调急切地说:「不! 我们不行这样,我并不是她!」
尚恩站了起来,用极端克制的表情,说:「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那晚,他送她回家,两人一直保持很不自在的沉默。
芷乔非常难过,甚至躲在被窝裹哭。
原来尚恩不是要追她。只因她和他心仪的女子有几分神似,他才每天往美语中心跑 ,想重温旧爱。
当代替品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尚恩看她,其实是看到另一个女孩;对她好,其实 是对另一个女孩好,教人情何以堪呢?
但他是那么痛苦悲伤,她又如何能忍心拒绝他?
她轻抚着唇,依然记得电光石火问的惊心动魄。她的初吻,不等于是一个偷来的物 吗?
或者她不该哭,毕竟那女孩子死了。与其死了今人怀念,不如活着来改变生命。
只要她努力,那女孩子会完全消失,尚恩就会看到直正的她了,不是吗?
芷乔出门以前,再度确定木娃娃放在背包裹,尚恩对这与她同时逃离车祸的偶人十 分好奇。
到达约会地点,尚恩还没到。她左右看看,他从来没有迟到过,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呢?
她在十字路口绕了一会,才见尚恩由对街匆匆跑来,他那吃外国食物长大的挺壯身 材和异国味的俊秀五官,常惹来路人的注视,连她自己也喜欢欣赏他。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带着歉意说。
「没关系。」只要他来,芷乔就很开心了,她拿出木娃娃说:「你看,这就是我的 难友。」
尚恩接过去,韭常认真肴着,手抚着每个刻痕,眉毛逐渐凝聚起来,看到背面,他 忽然说:「这儿怎么会打了一块小木板呢?」
「是吗?难道它不该有吗?」她湊过去看。
「不!只是这不像是雕刻者的原意,多得莫名其妙而已。」尚恩把偶人交还给她, 「你怎么所有东西都烧掉了,就留个木娃娃呢?」
「我也不明白。」芷乔说:「我被救出时,它就在我的手上了。为了取下它,医生 还拔下我右手约三片指甲,可见我当时握得多紧。」
「握得那么紧,可见它对你意义非凡。」他拉起她的右手,怜惜地说。
「问题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芷乔说:「我的义姐芷丽最近才查出它叫「太阳 之女」,是北美原住民的祭祀偶像,你听过吗?」
「我有原住民的血统,怎么会不知道呢?」尚恩说:「太阳之女是一个酋长的女儿 ,她拯救了整个部落,重新带来光明和温暖。你既有她的雕像,一定听过她的故事,你 一点记忆都没有吗?」
「没有,就像全部的门都关上了。」她叹气说。
「我再告诉你一次好了。」他微笑着说。
沿着街道,他把「太阳之女」详细说一遍,讲到精采处,两人就停在路中央,比手 画脚起来。
很奇怪,故事的每一段她都有熟悉感,但他若不提,她又完全没有印象。
「怎么样?」故事说完后,他问。
「对故事我有特殊的感觉,可是仍然联想不起什么。」她无奈地说。
「不要急。」他安慰她,「有时我还希望你维持现状,我怕你回复记忆,又忘了我 们这一段,到时你的脑海襄就没有「好朋友尚恩」了。」
「不会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你的!」她立刻说。
这时,他们经过一个百货公司,门口放了许多毛絨絨的填充玩具,不同颜色的动物 和娃娃,引得好多小朋友围观。
尚恩买了一个浅棕色的小熊,脖子绑着红蝴蝶结,黑黑的眼珠,带着可爱憨厚的笑 容。他递给她说:「送给你,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些日子的我。」
好像訣别的话。芷乔把小熊抱在胸前,小心地问:「你要回美国了吗?」
「是的,我必须走了,我已经在台湾太久了,超过我预定的时间。」他似乎也很难 过。
「可不是,你也该到工作的督院报到了。」她忍着想掉泪的冲动说。
「这三个星期我很快乐,你无法了解这对我的意义有多重大。」他说。
「我了解,很遗憾你心中的她再也回不来了。」芷乔红着眼说。
尚恩不说话,只默默往前行。
「你还会再来台湾吧?」她问。
「当然,我还会来看你的。」他说。
「我也可以到美国拜訪你呀!」见他没有反应,她怯怯说:「你不欢迎吗?」
「当然欢迎。」他有些言不由衷。
「你什么时候走呢?」芷乔又问。
「明天一早。」
「那么快!」她很惊讶,又问:「我送你上飞机好不好?」
「很早很早,恐怕你会起不来。」他说。
「起不来,也要想办法爬起来呀!」她坚持着。
「芷乔。」他接住她的肩很沉重地说:「我们就在今晚道别好吗?」